霍城新知县的调令是在十日后抵达的。
与此同时,从京城一同下来的,还有兵部武库司员外郎顾晟。他此次奉圣上旨意前来,专门查验西灵岛军备,并依据霍城地势,筹划皇家军库建立事宜。除此之外,还带来一封五皇子的亲笔。
这封亲笔着墨不多,言辞间都是嘉庆王对幼弟的嘘寒问暖。但实则,放进水里,等待片刻,就会显现出嘉庆王真正想告知景珵的话——
如景珵所料,五皇子没有生病。而他之所以装病,就是为推脱东宫之职,好借三皇子和朱首辅之手掩盖太子贪渎的一笔江南税收。
关于这笔税收,五皇子在信中没有细说。
毕竟,五皇子虽才智过人,却终究没有通天之能,不可能只凭户部账目的数额不对,就推算出太子在丝绢税上动了手脚。因此,他只在信中交代景珵细查江南税目,一旦查到太子贪渎来源,立即加以掩盖,好将之拢为己有。
午间,霍城衙门。
景珵盯着浸在冰盆里的信,一动不动,脸上神色不太好看,像打了层霜。
钱丙丙在旁候着,忍不住提醒道:“八……八爷,这天热,新备的冰盆再不换上,也……也该化了……”
景珵静立着,没作声,待盆中纸絮沉入黑水,再看不清字迹,才用“一切以大局为重”的理由,说服自己看淡皇家各方势力以权敛财的事。
回过神后,他问:“往小老板那儿也送了?”
钱丙丙差人将冰盆端了上来:“送了的。”说着,从腰后抽出把蒲扇,扇起了凉风。
景珵坐回案椅,因堂中燃着清息香,那凉风扇来,有股薄荷香气,闻着清爽无比。可他这会心事重重,根本无法从这股清香里体会出心旷神怡的滋味。
十天,整整十天。
小老板自打和他起了争执,便像人间蒸发一样,再没来找过他,衙门、红楼一概不来。看架势,是铁了心要在回京这件事上和他作对。
景珵对此有些无奈,怎么说他也是正儿八经的鹤襄王,不再是螺运鸿伙计阿四,小老板就算有再多怨言,在霍城,还是得顾他的脸面行事。
可虽这么想,脸上终究没露出半分不满,只把手边的小沓宗卷翻得沙沙作响,沉默许久,才像前几天一样问道钱丙丙:“他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钱丙丙这几日代陆思的职,除了伺候八爷的吃穿用度,还得往城西、城北两头跑,交涉的人多了,说话都利索不少:“小老板今早去了趟有钱客栈,和唐掌柜商量了些事。听……听他的意思,是打算把螺运鸿的城西小铺转给唐掌柜,自己则想着……”见景珵脸上阴云忽起,钱丙丙忙压低了声,“想着同您一块北上进京……”
大概是因为最近在衙门辛劳过度,景珵两眼格外胀痛,闭了眼问:“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小老板说完事就走了,之后……又去了城东的鹿明戏班,把新写的戏本给了班主,都……都是以八爷您为原型写的英雄事迹。以后霍城百姓听了,绝对不会再——”钱丙丙突然磕巴了一下,“不会再有谁敢说您是暴君,负心汉!都得赞您英勇神武,威武不凡呢……”
钱丙丙滔滔不绝地说着,景珵听了,脑门像被打了根钉子进来,疼得不行,然后一手撑在案桌上揉太阳穴,打断道:“先去备马吧。”
“是。”钱丙丙领了命往堂外走,可没走几步,又回过头,“八爷,去哪?”
景珵这下头疼得更紧了。
他有些无奈地睁开双眼,望向架上的冰盆:“带上这些,去螺运鸿。”
***
王二虎在螺运鸿贴告示的时候,肩上忽被人拍了一下,是对面灵和茶坊的伙计。他问道:“二虎,你这转让告示贴上……你家小老板是真不打算干了啊?”
王二虎不敢托大,尤其见一旁收拾马车的小老板神情不殆,生怕自己做慢事情惹他不高兴,便迅速往《螺运鸿门店转让启示》刷了一层浆糊,贴到紧闭的大门上:“白纸黑字都写上面了——敝店即日起停业休整。至于哪天再开业,小老板心里还没个数。”
“如果只是休整,歇业两三天就行了,没必要把店转出去啊。”茶坊伙计甚是惋惜地说,“平日早膳我都指望你们这粉,如今不干了,我去哪寻这口鲜味。”
王二虎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你第一次来不是嫌臭吗?怎么就成鲜了?”
茶坊伙计嘻嘻笑了声:“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就是好上你家这口了。诶,帮我劝劝小老板,继续干,大伙都念着他这手螺蛳粉呢。”
闻言,王二虎看向了应鸿。
这几日,为着去京城和鹃红楼的事,小老板没少和林阿嬷起口角。大伙本意是留在霍城继续以前的营生,而这时,景珵又特地为他们置办了鹃红楼,有了落脚的地方,大伙皆大欢喜。可小老板不知怎地,偏拧着根筋,置办的红楼不要,螺运鸿生意也不做,去京城的事也没个定论,俨然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王二虎心想,这太不像他认识的那个小老板了。
“干肯定是干,”他喃喃道,“至于在哪干,再说吧。”
“二虎,”这时,应鸿忽然唤道他,“过来帮忙。”
王二虎“哦”了声,随即打发走茶坊伙计,跑到应鸿身边:“小老板,”他一顿,又恋恋不舍地看回螺运鸿,“咱……真的休业不做了吗?”
应鸿的表情怎么说呢,有些苦,有些涩。他道:“当务之急是把大院重新砌上,有个落脚的地方才是关键。”
“可咱不是有座楼嘛,干嘛还要修葺那座破了的大院。”王二虎声音小了下去,“费时又费力的,别辜负阿四的好意嘛……”
提到景珵,应鸿就像吃了火药,气不打一处来,尤其受林阿嬷这几天的疯狂洗脑,让他一度觉得,得了皇家人的照顾、受了王爷的好才叫体面。
但眼下气归气,却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会天,说:“少啰嗦,快收拾,趁太阳不大,抓紧时间赶路。”
王二虎道:“晓得了。”
没过一会儿,二人便把马车上的东西整理得差不多。上了马,应鸿坐到前室驱车,刚提上马缰,远处拐角便走来一队人。
为首两人衣冠楚楚,于人群中赫然醒目。应鸿没见过他们,不禁有些好奇,只见其中一人白眉长胡,手持羽扇,是位面相谦和的老者,另一人靛青公服加身,气势威凛,显然是位官爷。
应鸿打量着他们,那白眉老者已是匆匆掠过人群,来到他面前,行了一礼,道:“阁下可是螺运鸿掌事,应鸿,应公子。”
应鸿愣了下,来人唤他这个生意人公子,显是把他当做名门权贵来看,可他跟权贵沾亲带故的,就只有景珵。
应鸿不想回应此人,调转了马头想离开,可那白眉老者已是迎着身后的官爷,向他介绍道:“这位是上京兵部武库司员外郎顾晟,顾员外……”见应鸿不搭理,老者又疾步拦住马车,“应公子,我家员外依王爷之令请你去衙府做客,又在今夜举宴,邀你与王爷在红楼小酌几杯。”
“王爷请我?”应鸿横了他一眼,“他自己怎么不来?”
这白眉老者是顾晟的师爷,他们今晨抵达霍城的时候,除去了解城中近日的动向,还打听到鹤襄王和螺运鸿老板的关系。又听闻鹤襄王与这位应老板前些日子起了争执,在互相冷落对方,便出了个主意,自掏腰包设宴,一来能在王爷面前邀功,二来也能拉拢这位应老板。
可他们不清楚鹤襄王为人伙计时没有高高在上的贵人做派,这主意一出,竟惹得应老板不悦,弄巧成拙了。
顾晟这时走了上来,说:“应公子,王爷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不日又将启程回京,实在抽不出身。但他始终挂念着公子,特命在下率人迎接,恳请公子赏脸,与我们走一趟。”
刺目的晴光掠过紧锁的眉梢,在碧蓝的天穹下晃出无数条长线,应鸿万般滋味难言,只道:“烦请你们告诉他,就说无功不受禄,不论上门做客还是红楼佳宴,我都受之不起。王爷好意,我心领了。”说完,挥动缰绳,起行离城。
他如此决绝不给面子,顾晟与师爷见状,不禁对望一眼,愁得有些不知所措。
恰在这时,巷道里忽然变得人马哄哄。鼎沸的喧闹声从远处席卷而来,似迎着什么重要人物,越来越热闹。
应鸿叫停了马,与周围人一同往喧闹中望去。
只见人群之中,桥头垂柳之后,一身黄蟒锦衣的男人架白马而来,来人马上身姿挺拔如松,从容如鹤,眉目是熟悉的模样,既清俊又秀丽——他在马上行得缓,冷不丁朝螺运鸿瞥了一眼,这一眼瞥来,正好和应鸿的目光对上。而正是这一眼,在电光火石间,往应鸿心上打了个死结。
“小老板,阿四他来了……”
王二虎默默说着,应鸿却是默默注视着,把目光拉得极远。而那头,被人潮拥挤的景珵也勒紧了马缰,看着应鸿,一动不动。
***
城外乡间,稻苗随风倒伏了身子,绿油油的田海横亘着一条大道,应鸿驱着马车,载着所有身家,缓缓而行。
王二虎憋了一路,实在忍不住,说:“小老板,自打出了城阿四就一直跟着我们,再这样下去,村里人就都要跑过来围上我们了。”
应鸿脸上挂不住神色,像一潭死水。王二虎回头去看马上的景珵,那神情更加糟糕,目光死白地钉在应鸿身上,说是热烈又寒如玄冰,说是苍凉又张扬直白。王二虎受不住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回到匸型大院,便灰溜溜地去找王大龙了。
大院自从被毁,就尽显萧条。
应鸿和王家父子费了几日功夫才把一面墙砌上,而此时,另外两面被临物府士兵以人墙代替,乌泱泱的人群在外面你挤我拥,像在蹲守,都等着看王爷和老板的好戏。
应鸿下了马没卸行李,径直往厢房走。门被“咿呀”推开,却没被他关上。
他知道景珵会跟过来。
“哒哒”,稀碎的石子声在外响起,景珵走进门,一进来便说:“红楼诸项事宜我已让下人着细打点,入住后有什么问题直接找陈不催,他会留在霍城……”
应鸿很想念这抹温雅的声音,可十日不见,景珵第一句话便是抓着他最不想提的事说,如当头一棒,敲得他鲜血淋漓。
“另外,回京之事我已拟定两日后启程,届时……”景珵不紧不慢地说着,可应鸿的背影在昏光里显得过于孤单落寞,他忽然不想再说下去,一顿,改口道,“鸿哥,转让告示我已命人除去,我走之后,螺运鸿你不可不要。”
应鸿没有回头,只是冷笑了一声:“螺运鸿没开在鹤襄王府,要与不要,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这话也如当头一棒敲得景珵闷疼,景珵极力掩藏自己涌动的情绪,上前抱住了他,用哄孩子的语气说:“怎么会和我没有关系?螺运鸿是我在这里的家,你不要这个家,以后我回来……又该去哪?”
两人挨得太近了,气息黏腻地纠缠在一起,炽热得能将人点燃。慢慢的,应鸿身上沾满了景珵的味道,他陷在那里头,半响不知道说什么,等回过神,景珵已经沿着指缝握住他的手,把他嵌进了身体里。
“松开。”
应鸿莫名烦躁起来,可景珵像是长在他身上似的,不依不饶:“不松。”他把人搂得更紧,“先前我任由你走,你便狠了心,十日都不来见我。今日若放了你,从此以后,你这心里还会有我?”
应鸿被他气笑,拨高了声:“你是王爷,万金之躯,尊贵得很,还会怕我心里没你?”
“怕。”景珵缠着他,用受挫的语气说,“我如今什么都怕,最怕的就是你心里没我。”
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恶鬼怕钟馗,应鸿平常见惯了冷淡如菊的好王爷,如今见他一幅死缠烂打的模样,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于是甩了甩手,想一鼓作气甩掉这要命的缠绵。
可景珵是走到哪跟到哪,竟完全黏在他身上!
应鸿恼道:“你怕归怕,但这些纠缠人的招式都跟谁学的?!”
景珵没作声,还懒懒地搭在他身上,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可应鸿知道,他绝对听见了,正在心底偷着乐:“起不起开?!”
他不起,死皮赖脸地往应鸿身上贴,火热的气息打在两人颈肩,腾腾燃燃地烧进心口。
忍不了,这次说什么都忍不了。当即,应鸿憋了股劲,一肘顶在景珵胸口把人推开,景珵闷哼一声,捂着胸口往后退。
摆脱了束缚,应鸿要出门去,却听“哐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