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明悦湾

又一个夏天，又一个毕业季。

孟仕钊邀请小庄一起去他的毕业旅行。她其实很犹豫，章晓昭提出一起，小庄就答应了。

俞悦也在旅行，想带天意一起出去散散心，她说还在帮同学做项目，以此为理由拒绝了。

她每天回花廊，栅栏听到声音就到门口接她。天意最近才觉得这小猫真的很有意思，之前它从来不碰小庄买给她的玩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常叼着那些东西，凑到天意身边去。

“你也想庄梦窈了吗？”它的毛摸起来其实很舒服，天意开始习惯抱抱它——在她想庄梦窈的时候。

“她陪她男朋友出去玩了。你知道什么是男朋友吗？”小猫不会回话。原来它在看起来一动不动的时候，身体里呼噜噜的波动也那么明显。“其实他根本不重要……”天意把嘴贴在栅栏竖起来的耳朵上，“想她我们去看她吧。”很久没见到小庄了，天意从章晓昭的朋友圈里存下好多照片，她人真好，照片里从来不带孟仕钊。

“可是我们没有理由去。”

失落。她总是觉得失落。

一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天意收到了小庄的消息。他们的旅行到了最后一站，停在天津，发消息的时候刚到酒店，在海边，酒店的名字叫“明悦湾”。

“小愉，你知道这个明悦湾吗？”

北京也有一家明悦湾，是家酒楼。曾经他们提到过，是天意姥姥开的。

是个很好的理由。

“我知道，明天去找你。”

天意的姥姥付庭芳年轻的时候是个建筑设计师，姥爷俞敬镰一直在做金融，三十多岁的时候获批创办了一家保险公司，付庭芳也进了公司帮忙。公司做得越来越大，行业也做得越来越广，她很久不再做建筑设计了，直到关添翼出生，她重新提笔画图设计了那家酒楼，俞悦给它取名“明悦湾”。然后选址、施工，一切完成开始营业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那时候俞悦已经带着天意回了北京，从“添愉”出生时开始画的建筑图纸也已经完成了很长时间。第二个“明悦湾”——一栋很多明亮落地窗的高层度假酒店，他们选择把它建在能看见海的地方。

天意抵达明悦湾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那里静悄悄的。大厅在五层，高高的落地窗面对着绵延的海面，窗前长长的一排吧台，室内一半都是天空和海洋的颜色，像是在海面上，在天幕里。

粼粼的波光托着月色和一尘不染的玻璃相接，灯的亮度调得很低，让人觉得屋里的光亮都来自外面的天空。窗前孤零零地坐了一个人，她戴着顶渔夫帽，乌黑的头发盖在她端直的后背上。天意想不到还有谁会那样坐着。

去前台做了登记，天意交代工作人员把她匆忙收拾的小箱子送上楼，她们想伸手接她背上的猫包，她摇了头，朝窗边走去。

一切都做得很安静，安静到天意已经在小庄身边的高脚凳上坐下，她还是那样纹丝不动地望向窗外。一张苍白的脸——苍白的眼皮和苍白的嘴唇，天意期待看到的漂亮眼睛空洞地睁着，如同海面不寻常的时候才有的平静无息，让她心里一惊，骤然的绞痛随之而来。

天意把猫包放上吧台，透明的塑料罩子面对着小庄的方向。“庄梦窈，你怎么了？”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梦里的人。

小庄转过头，侧面打过来的光在她的骨骼背面留下阴影。在天意的注视下，线条收缩，色块移动，那双深灰色的瞳孔发生着复杂的变化，逐渐现出人们熟悉的形状。“你到了呀。”她笑起来，看不出疲倦，也看不出有什么悲伤。

“已经是第二天了。你为什么不去睡觉？”

“啊……”小庄开始摸自己的口袋，然后转身，漾着水光的几面墙壁上一块表都没有。

“要看时间吗？夜里两点了。”蒙蒙的暮色里也许看不清，天意正皱着眉，“你怎么了？”

小庄没有回话，俯身在吧台台面上趴下，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臂，轻轻拍了拍面前的塑料罩子，小猫睡得很沉，在梦里，只抖了抖耳朵算是回应。

“大海很漂亮啊。”

那块拱形的透明塑料上，映着小庄的眼睛和她苍白的面孔，也映着月光里的大海和天空——一切都在天意的视线里，“嗯，很漂亮。”

“我和晓昭住一起，忘记是哪间屋子了。”

“别回去了，别吵醒她。”

于是小庄抱着栅栏，跟在天意身后上了顶楼。那套房间布置得很温馨，卧室正中间摆着一张宽敞的大床，靠窗的位置放着两张单人沙发。她们默契地谁都没有开灯，无声的呼吸流淌在更纯粹的水色天光里。

小庄把猫放在一张沙发上，天意就坐在另一张沙发上。背对散发着微微凉意的玻璃，看小庄脱下帽子，掀开被角，乖乖地侧卧在床上，看向更远处的海和岛和船，和更接近了的轻薄的云彩。

她不闭眼睛。天意就看着她不闭眼睛。

“我好像困了，可是大海好漂亮。”

“那该怎么办呢？”想看着你，但又不能一直看着你，那该怎么办呢？

小庄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又过了良久，才缓慢地、依依不舍地睡去。

天意醒来的时候还坐在那张沙发上。小庄比她醒得早些，在另一张沙发上坐着，猫卧在小庄的腿上，伸着爪子正在洗脸。

“早啊，小愉。”

她说话的声音、摆手的姿势，让天意以为凌晨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梦。“早。”天意瞥眼看了看窗外，阳光很明媚，海面也很明媚。

“你怎么没上床呢？”

“不小心睡着了。”天意冲着小庄弯了弯眼睛，起身在栅栏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一把，打电话请餐厅送餐上来。

云彩就挂在窗边，天空清澈，海水蔚蓝，海面上的礁石小岛都有了颜色，视线里的一切都更生动鲜活。

可庄梦窈没再看向外面。

“最近……你玩得开心吗？”

小庄“嗯”了一声，也点了头，可不知怎么就让人觉得她没放在心上，像是没回答——凌晨的时候一个问题天意问了两次，她也没回答。

天意觉得她需要答案。于是在午后的沙滩上，她第一次主动和章晓昭搭了话。

“你们这一趟玩得怎么样？”

海风让烈日下的空气稍显凊凉，年轻的男男女女在不远的地方打沙排，对话声零零碎碎，笑声此起彼伏。天意没加入，一直在一边的阳伞下坐着。

“挺好的啊。”晓昭过来喝水，因为天意和她说话就没立刻离开，带着运动过后有些剧烈的喘息坐下，“怎么了？”

天意望向那些跳动着的人，“庄梦窈……有发生什么事吗？”希望章晓昭有话说，又希望她没有。

“她也挺好的啊，”那声音听着像是嘴里有东西，大概是含了糖，“甜甜蜜蜜，幸福美满。”

天意闭了闭眼，她觉得头晕——开了两个小时夜车过后的那种晕眩感，经过并不长的睡眠完全没有得到缓解。庄梦窈也睡得很少，现在却在太阳底下那么自如地和那些人玩闹。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熬夜的？至少在大半年前，在天意还能陪她回寝室的时候，她一直都是规律地早睡早起。

“甜甜蜜蜜，幸福美满……”她觉得自己残忍，要么是对所有人，要么就只是对她自己，“你觉得庄梦窈真的爱他吗？”也许是她误解了那时女孩望向大海的眼神，也许她以为自己熟悉的其实一直离自己很遥远，可是她想赌一把，赌她该出手拯救她爱着的人。鲁莽又幼稚，荒唐又卑鄙，她不敢选庄梦窈做对手，就只能是别的人。

章晓昭意外地笑了，“她当然真的爱他。”

“为什么？因为他是你哥？”

“俞天意，你这是什么意思？”晓昭吐了糖，扔进空瓶子里，尽力地压抑着声音，可还是听得出来她激烈地波动着的情绪，“爱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这样，只要她说是真的，任其他任何人说假那都不作数……我是她的朋友，她想让我来陪她……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多高明？要我说，就凭小庄觉得我会帮她而不是孟仕钊，她就比你聪明。”

章晓昭停下，留出时间给天意回话，可是她没有——足够让她清醒了，也足够让她接受现实。

“我再多句嘴。俞天意，听说你在这酒店里住的是顶楼啊，如果是真的，那就不只是钱的事儿了。孟仕钊那几个哥们儿琢磨着怎么勾搭你呢，别等他们来，你错认为他们是对你这个人一见钟情了。”

晓昭冷笑一声离开了，脚踩在细软的沙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