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再见

新公司最大的项目，是民和的一款财产保险产品，小庄来之前就知道。

而自觉无意义让她无法直视一些东西，一再告诉自己那些即使微小的关联不是她来的理由——选择来这里工作是因为她没有选择。所以关于民和的项目，从没分给小庄接触过，她就从来也没试过哪怕多看一眼。

与民和的协议即将到期，续签在即，项目组的业务同事忙着了解动态、交际、备材料，抱着超过百分之百的决心要续签成功。在一切准备接近尾声的一次会议上，领导安排小庄去做会议记录。

他们一早接到通知，民和方面希望续约前的签约会议能在商络开展。不是不行，只是去甲方开会是惯例，关键时刻，每个不寻常的迹象都需要关注。于是针对民和这次可能前来参会的团队，业务上的同事做了些调查。

会上先讲了民和最近的业务风格、动向和产品特点做铺垫。然后讲对接的团队，从接触过人开始，最后讲陌生的。

“名单上领头的销售总监，俞天意，很年轻。”

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上闪烁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激光点，让小庄眨眼的频率不合逻辑地错了拍。手指按下三个字母，一个名字被输入在她正在做记录的文档里，一次，又一次。

“年轻，”汇报的同事大哥顿了顿，看向坐在长桌顶头位置上老板的眼神里带着些许得意，“但毕竟姓俞。”

老板点点头，没接对方那道视线，看着那三个字的眼神意味不明。

“要是真有俞老爷子亲自带，人家学半个月就顶你学半辈子。”眯起眼睛又张开，他挥了挥手，“说点有用的。”

那人讪讪地笑，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这人……太干净了，只查到一篇论文，人名对的上，时间也对得上。”演示文稿被翻过一页，密密麻麻的一篇字，署名里的一个名字被标记放大，“应用心理学专业的论文。如果是她，应该是北华大学毕业的。”

“小庄也是北华毕业的吧。”对面的业务姐姐忽然说话，亮着眼睛看向小庄，“时间也很接近，会不会认识？”

一时间，会议室里所有的眼睛都看向小庄。她扶在键盘上的双手微微攥紧——也许早该把那串重复的名字删干净，可能小之又小，但她害怕被人看见。

“听说过。”小庄保持着微笑，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不怎么了解。”

其他人都还没移开看向她的视线，老板笑着收回他的那道，“能理解。”动手收拾自己面前的东西，其实只有一部手机和一根笔，“继续准备着，别放松。下周接待，小……”

“小庄。”那个业务姐姐抢着接话。

“啊。小庄，一起。”说完，老板起身，大手一挥向门外走去。

好想她。

再见到天意的时候，小庄心里满满的，全是这一个想法。

那时她从车上下来，修长的指头穿过发间，把垂到额前的头发顺到脑后，扬起头，那么恰好，视线与小庄的相对。

“俞总，您好，我是赵一玮。”

“您好。”天意的声音很沉静，浮在七月马路边燥热的蒸汽上，让人觉得舒适又安稳。

他们握手，然后由赵哥引着上阶梯往大楼里走。

一行人在进门的闸机前停下，小庄给每位访客发临时门卡。每一声“谢谢”都一样，她也企图把天意的那声看做一样的。可是那张卡片上因反复使用过留下的细微的划痕、自上而下传来的声音和气息、她们手指尖隔着小小的距离，每一刻的每一个细节，都让小庄觉得紧张得要命。

跨过天意接去卡片的手，小庄认出她衣服上缀着的雕花纽扣——不太新的布料，几年前的款式，如果褪掉罩在外面的薄西装外套，小庄就能再看见那完美的肩颈线。

也许不会，因为她不敢抬头看，在那强大气场的辐射范围里，小庄久久地垂着头。

“这是董事办的小庄，今天各位有什么需求都可以联系她。”赵哥按了电梯，小屏幕上的数字闪动着变小。

“庄老师，我们是校友吧。”

讶异间，小庄看向天意，她的眼睛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

“嗯。”小庄强撑着表情不变，点了点头。

电梯门开了，天意先进去。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地，正在焦点上的小庄被围在了最中心。

“你们认识？”赵哥最后一个进门，带着惊讶的神情，按下楼层按钮。

天意垂眼看着小庄，目不转睛又光明正大，在小庄犹豫着要开口回应前插了话，“她在学校的时候很有名。”电梯里柔和的顶光把庄梦窈的眼睛照得很亮。她没怎么变，睫毛很长，鼻子很翘，皮肤很白。只是黑亮的头发变得很直，披在后背上，柔婉、又恬静的，看起来很乖……

“没看出来啊小庄。”那男人的玩笑总不合时宜。

看不出来？简直是胡说八道。天意心里想着，再没开口。

她贪婪的视线总在搜索着庄梦窈的位置，从被收拾得整洁明亮的办公区，到码放好文具、水杯、人名牌的会议室里，一次又一次的，那视线只有在不得不移开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移开。

天意看到了小庄右边耳垂上小小的银色圆环，也捕捉到了另一侧的空荡。

想象过很多，也计划过很多——如果她记得，或者她忘了，再或者她不在乎，都没关系，只要能再见到她，就已经很好了。

也许是期待放得太低，再见的一切远远超出了她的设想。

于是在分别的时候，她深深地、深深地看向小庄的眼睛，直到辨别出里面细微的颤抖，又叫了她一次“庄老师”，然后说“再见”。

在回花廊的路上，天意打开这些年她打开过无数次、又退出了无数次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那天以前，天意发栅栏的照片过去，小庄回说想它了。

“这周末你有没有空？”

时间不久，天意一点一点地点着屏幕，看顶端那个漂亮的名字，变成一串“对方正在输入中……”

“嗯。”

“可以来花廊看看栅栏吗？”

“它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