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家
入职后的一段时间里，分配给小庄的大部分工作就是认识公司——了解公司的结构、历史、文化和人，旁听过几次小型的发布会，后来也渐渐地让她上台做发言人。
工作定下来后，小庄才告诉庄洁她已经从上家公司离职了，也讲了她的新工作。庄洁只问了一句，“怎么没早点告诉妈妈呢？”紧皱着的眉头直到小庄又离开家时也没放松下来。
于是小庄原本鼓起勇气想要说的事没能一下子说出口。工作日在市里的时候，她每天都要和庄洁打视频，看她的愁容一点点平复下去才放心。每到那时候，天意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什么都不做，等着她们挂掉电话，等小庄回过神来，去找她要一个拥抱。
“今天怎么样？”
“好多了，她今天对我笑了。”
天意讨厌这样，讨厌看着庄梦窈整日忧心忡忡，自己却无计可施。她回去和俞悦聊天，企图从中获取一些灵感。
“我说我爱庄梦窈的时候，你有想过劝我不要吗？”
“有。”俞悦回答得很迅速，转眼就笑看着天意讶异地愣神，“但我很快就控制住了。非常快，大概……两秒钟。”她在脸颊边比了一个“耶”的手势，然后等着天意继续问她问题。
“为什么呢。”
“想劝你不要是本能——人对没接触过的人和事，总归会有点不放心。没有劝你是因为我决定相信你，决定相信你爱的本能。”
“还因为我想到你爸爸。那时候你姥爷不同意我爱他，我就偷偷去结婚，好在你姥姥姥爷身体好，也好在我们现在……过得不差。”
“后来有些时候我会想，自己的胆子真是够大。”她的目光变得很深沉，看向天意的眼神让天意想起小时候，在她朦胧开始记事的那段时间里，俞悦总是那样看着她，不眨眼睛，像是怕她忽然消失。
因为俞悦接受时的自然而然，天意从不觉得自己的爱情需要由谁同意或认可，也不觉得自己和小庄的关系需要特意去告诉谁。真正聊过后才发觉，她遇到的没有为难只是她自己没有为难。与庄梦窈相比，不同的母亲和女儿，不同的关系，她注定无能为力，只能在她需要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小庄周末回郊区的时候，天意也会陪着一起。她在庄梦窈家附近买了一套小公寓，来不及重新装修，只置办了些新家具，好在房子也没有很旧。小庄回家，她就在那里等，或者一个人出去到处转，猜想哪些会是庄梦窈喜欢的地方。
小庄连着回家几周之后，庄洁已经放下她换工作没告诉她的事，觉出她的的不对劲来。
“你之前都没有这样常回家来。”
“我想陪陪你嘛。”小庄想从母亲眼睛里微小的变化里找时机，但思绪复杂的时候总是没有判断力，所以她的视线总是抬起又落下。
“上次我推给你的那个男孩，你们联系了吗？既然有时间就见见面，我哪需要你整天陪着。”
不能判断，也不想抑制。
“妈妈，别再介绍人给我认识了，我不会去见的。”
小庄从来不会脱口而出什么话，可是她希望能把她现在说的所有东西都怪罪于自己的不冷静。她不抬头，眼前晃过母亲失望的样子，于是她闭上眼睛。
“我爱上了一个女孩，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话说出口并不吃力，但无止境的安静让人觉得恐惧。
“是妈妈做错什么了吗？”庄洁看向女儿的眼神空洞又茫然。
小庄很用力地摇头，“妈妈，我不想再瞒着您。她很好，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她希望自己准备好的那些话至少能让母亲放下心来，可面前那张熟悉的脸肉眼可见地变苍白，一切都于事无补，一切都不合时宜。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庄洁进了自己的卧室，没有更多的问题，也没要任何答案。直到周一早晨小庄要离开的时候，她还侧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睡着，面对着天还未亮时散布着枯枝的窗外。
那天天意没让司机送她们回市里，她知道小庄一定担心，留个人在附近多少能放心些。她去买了早点，去小庄家接她的时候放在副驾驶座位上。
“东边牌楼旁边的早点店，昨天我去了一次，他们说那家店已经开了二十年了。你去吃过吗？”
小庄点头，她想对天意说谢谢，又觉得怎样说出口都太轻，就只笑了笑。保温桶里装着小笼包和豆腐脑，还热腾腾的，很香。小庄想起自己和母亲住在一起的很多年里，少被允许在外面吃饭，她看到什么觉得馋，庄洁都会学了在家做给她吃。只有在庄洁生病的时候，她才有机会去那家店里买早点。
“今天晚上也要回来吧。我不能陪你一起，让田叔送你。”
“小愉，你为我做了太多事……”
“是为了我自己，我想看你过得好一点。”余光里，小庄眼神里有疲惫，也有失落，手里捏着一个小笼包，半个拳头大小的小包子才只破了一点点皮，天意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也会害怕，怕我或者我们的关系成为你的负担。”
“事情会好起来的。我陪着你，有任何我能做的事，都要告诉我。”
她的声音沉静又热切，和车里的暖风一起，烘得人的身体温暖地松弛下来。她永远不会忘记对庄梦窈诉说爱，在她迷茫的时候，在她感觉到无力的时候。
天光突破云层散出来，一路向东，耀眼又绮丽的朝霞映进眼底。小庄看了看手里的包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那样的念头，一整个塞进了嘴巴里，一边鼓着嘴巴嚼，一边痴痴地笑。
“慢些吃。”天意抓了手边的吸管杯递给小庄，皱着眉头直到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放松。
多少吃过些东西后，身体踏实些，心里也不再觉得那么慌张，“我妈妈应该还好，她昨天吃了东西，只是吃得不多。”小庄知道天意关注着她的情绪，探着头绕到她视线的范围里，让她知道自己在笑，“会好起来的。”
天意也和姥姥姥爷说了。本来也没什么着急的，但是老人开始介绍自己朋友的孙子给她认识。
“从你说要回国进公司开始，他俩就在规划了。要说早说吧，趁老两口最近身体状况不错，有得斗。”俞悦打视频告诉天意的时候，正和关铭宇在一起。天意能在屏幕里看到父亲，他严肃地坐在一边，看看俞悦，又看看屏幕里的女儿，欲言又止。
“你爸和你哥都搞定啦，但是别告诉你姥姥姥爷我们知道，靠你自己吧。”俞悦笑着像是在看乐子，伸出手指点了点屏幕，也许正是天意脸颊的位置。
“他俩聪明得很，你们要包庇我，他们一想就明白。”
俞悦的话说得轻松，就说明没有什么大问题，大不了多费些口舌。
事实如此，在小庄回郊区的每一天，天意都到姥姥姥爷那去，等着和他们对话，等着他们想明白。
“你要是坚持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就从公司出去，留着你也走不远。”
“也行。”俞敬镰坐得张牙舞爪，天意就也学着他那样坐，只是老爷子满脸不爽，天意弯着眼睛笑，“本来进公司，就是因为我追了人家很久她不答应，以为有钱有势了她就会跟我好。后来看不是这样，我有得越多她越觉得跟我有距离。没工作也行，我刚好有理由赖她赖得久些。”半真半假的话，让老两口听得惊讶比别的情绪都要多。
“真是不像样子！”
……
“到时候家里不稳定怎么办？”
“她说过要跟我一辈子在一起的，稳定得很。”
……
“有人说三道四怎么办？”
“我又不在乎别人，我只在乎您二老的看法。”
……
天意得空就给俩人填茶送水果，他们没得问就不看她，想起什么要问她就老老实实地答。也正是老两口没得过孙女这样时时笑眯眯地陪伴，像是讨好，像是撒娇，想出什么招数都不忍心用，夜里躺在床上对口风，觉得这事比做生意难，也比盖房子难。
天意把他们目标里所有的男生都调查了一遍，利用同龄朋友的圈子，当然和老两口了解的就不一样，大到学术不端、私生活混乱，小到抽烟喝酒、作风懒散，没当回事似的一点点讲给姥姥姥爷听。
“我们也不是说要给你定下来，都是要推荐给你去接触的嘛。”心里觉得这些男孩子怎么都这么不靠谱，脸上一点不显露。
“你没调查过那位？”
“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她人好得很。程满和韩知语也都认识，关系都很好的。”
“那我们要打听打听。”
“不行。”
“许你调查别人不许我调查他？”
“那不一样。有机会安排你们见面就知道了。”
“谁要见她。”
天意就只是笑笑，也不反驳。心里明白他们没得到她同意，不会贸然去做事。
每天晚上，天意都会和小庄通电话，聊工作的事，也聊家里的事。偶尔时间碰得上或者想得紧了，天意就和小庄去郊区，即使只有路上的两个多小时，也让人觉得开心。
她们就这样需要和被需要着，等着一切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