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钥匙开了门，前脚刚踏进门里，小灰像旋风一样扑过来，差点把他又撞出去。

“别闹别闹。”

钟烨拉上门，小灰两天没见他了，异常兴奋，却不吠叫，只摇头晃脑，伸着舌头呼呼哈气，钟烨攥住它嘴筒子看了一眼，松开：“没事啊，怎么不叫？”

往屋里一看，明白了。

元玉在睡觉。

他散着头发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胳膊里，身子微微起伏，离近了能听见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周身的气息松软又平静，像是温和的盐水。

钟烨看见他一缕头发从桌角垂下，发梢离递很近，好心帮他挑上去，指尖刚刚勾起，元玉忽然抬头。

两人对视。

钟烨手里还撩着他的头发。

“...你没睡？”

元玉道：“没有。太早。”

“那你趴着......”

“休息。”

“,,,行。”钟烨松手。

元玉道：“你身上味道好重。”

钟烨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什么味道？”

元玉道：“就是你们天师的味道。”

符箓、阵法、法力混合的气味。

“等会儿自己散了。”钟烨脱下外套挂到玄关衣架上，走回来，见元玉若有所思看着自己道：“你心情不好？”

“嗯？”

元玉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笃定许多：“你心情不好。”

“没有。”

钟烨不想把祖宅里的事情告诉他，他需要一个人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元玉道：“有。”

钟烨无奈："真没有。"

元玉认真地看他：“为什么骗我？你心情不好的原因，和我有关？”

他的目光很专注，安静地等待回答。

钟烨沉默片刻，最终拉了把椅子坐到桌子前，松口了：“是。”

“你家里的人发现我了？”

这句话就跟问你今天吃没吃饭一样顺畅而自然，语气毫不在意，钟烨不意外他能猜出来，只意外他的态度。

他叹道：“还没那么糟糕，不过也快了。”

钟蔚明确表示出怀疑，虽然目前没几个人相信，但若之后出了和青龙相关的事，恐怕第一个就会怀疑到他头上。长此以往，情况会越来越糟。

但说实话，钟蔚没说错，他确实和神兽青龙勾结。从这方面来说，钟蔚确实敏锐。

元玉问：“如果他们发现了，会对你怎么样？”

钟烨想了想：“死不了。”

元玉问：“我可以离开，谢谢你的照顾。”

钟烨怔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元玉一板一眼：“因为麻烦是我带来的，我不想连累你。”

钟烨习惯了他冷脸应付，乍听到如此坦白的话，有那么一瞬间怀疑他被夺舍了：“但，你会死的。”

“不在意。”元玉神色坦然，“对我而言，生死没有区别。而且，我没有之前的记忆，不清楚自己从何处生何处长，已经算死掉半个了。”

他语调平淡，显然说的是真心话。

钟烨从来不知他内心竟然是这种想法，猛然站了起来，内心情绪翻涌：“你——”

元玉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钟烨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句从小学就背过的话，元玉的眼眸平淡如湖水，翻不起一丝涟漪，他毫不怀疑，如果此刻让他离开，他绝不会拖延半点。

或许，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不在意。

什么都不在意。

按说钟烨不该感到惊讶的。神兽的性子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它们和人的思维根本不一样。

也许是和元玉待了太长时间，潜意识里将他看作一个普通人，所以听到这种话时，才会有些难以接受。

但他分明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按理说，顶多劝两句，然后任君天高地远自由行不再过问才对。而不是现在一样，感觉无数句话堵在喉咙口，却一句说不出来。

钟烨再次对自己感到疑惑。

他情绪反常的次数有点太多了，而且莫名其妙，找不到头也找不到尾，可能真被谁暗中下蛊了。

两人一站一坐，相对无言，气氛微妙，既像下一秒就会爆发争吵，又像马上会轻描淡写地缓和掉。

钟烨还没能在这两种走向中做出选择，家门被人敲响。

他转身开了门，邻居大妈站在门口，笑意盎然，将一个温热的铝制饭盒热情地塞进他手里：“还没做饭吧小钟，没做正好，快尝尝饺子。”

她往屋里一瞅：“这不你表哥也在啊，都吃，都吃，垫垫肚子。”

钟烨道：“太麻烦您了。”

大妈道：“嗐，多大点事儿，我和老头子又吃不完。家里还炖着锅呢，走了走了。”

哐当一声门响，家里重新安静下来。

钟烨端着饭盒，对着门呆了片刻。

最终回头道：“先吃饭吧。”

饭，确实是一个极好的话题，民以食为天，再多的矛盾，在吃饭面前都显得没那么重要，再剑拔弩张的气氛，都自会缓和。毕竟没人会跟饭过不去。

胡萝卜羊肉馅的饺子，咬一口，柔软又劲道，让人想起寒夜中的火炉，熨帖人心。钟烨心想，人在处境艰难的时候会食不知味，所幸现在情况没有那么糟，饺子也实在好吃。

小灰闻见香味，兴致勃勃地从屋里跑出来，呼哧呼哧喘气，绕他转圈，他道：“这是别人送的，你不能吃，改天给你包。”

于是小灰垂下尾巴，跑回屋里去了。

四周弥漫着暖洋洋的香气，楼下的喧闹声小了，外面的天彻底黑了，对面居民楼上的灯一盏盏亮起。两人你一个我一个地吃完了饺子，现在必须说点什么了。

钟烨就道：“我不希望你走，你没干过坏事，也不应该去死。就这样。”

他不知道元玉回答是什么，因为在说出这句话后，元玉宁静地看着他尚未开口之时，一个熟悉的虚化的人形突然飘到两人之间。

说是一个不太准确，容纳身躯的青花瓷小瓶远在阳台角落，他鬼气淡薄，无法支持化成完全人形，只有半个扭曲的身子飘过来，下半身化作一根细细的烟线，他道：“出事了。”

然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阴阳怪气道：“嚯，我来得不是时候，要不等你们聊完了我再来。”

钟烨面无表情：“去吧。”

无名嘁了一声，身子却没有移动的趋势。

月光大亮，洒在屋内地板上，穿透无名几近透明的身躯，他的神情戏谑。

忽然一摊手：“说正经事，有人进了我的老窝。”

钟烨第一反应以为他是说小偷进了家里，但很快意识到，他说的是——

“对，我们族的领地。”

无名曾言，他们家族因镇压神兽梼杌而全军覆没。

无名曲起一根小指掏了掏耳朵眼：“哎呀，那里应该一个活人都没了，叫领地不太贴切，还不如叫遗迹。”

“不知道是哪个贼老鼠，早不来晚不来，非要这时候来，要是让我看见，非给他弄死不可。我们那犄角旮旯，虽然又破又废，也不是什么玩意都能进的。”

听起来他和那里还有点感情？

或者只是单纯发泄受到冒犯的不满。

无名在空中翘起二郎腿：“小子，带我回去看看，到底是哪只活腻歪了的老鼠，敢往这地方钻。”

钟烨道：“你自己都死了。”

无名不以为然：“死了怎么了？你管我活的死的？我要是活着，能在你这小房子里憋屈着吗？”

钟烨不惯着他：“不爱待出去。”

无名翻了个白眼，可能怕钟烨一气之下真给他丢出去自生自灭，没再死犟，只道：“反正你得带我去一趟，我看明天不错，就明天吧。”

“理由？”

无名换了一只手掏耳朵：“嗯——你也许能从那里找到点你们家族没有的、关于神兽的东西吧。反正你自己养了一只，多知道点总没坏处。”

钟烨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更何况在目前情况下，暂时带元玉走远一点是个好选择。

他转头问：“你想去吗？”

元玉道：“我不想一个人在家。”

并无多话。

次日，出发。

这趟必然是要带上无名的，但抱个青花瓷瓶子上路过于累赘，钟烨在家里寻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容器，看见窝里睡觉的小黑和小花，计上心头，开了罐猫罐头，唤它们来吃。

无名飘在一边，满脸不屑地俯视埋头苦吃的小猫，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说你小子，怎么也是个天师，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把鬼养在家里？我要是活着，进了你这门，非一只只给你宰了不可。”

小花满不在乎，欢天喜地吃它的饭；小黑猛然抬头，原地起跳照着无名的脸就抓下去，但它无法触碰到鬼魂，穿透无名的身躯落在了地上，发出粗哑的喵喵叫。

无名嘲笑：“三脚猫功夫。”

“别叫了别叫了。”钟烨随便劝了两句，果然无效，拿起空猫罐头盒走进厨房，小黑继续单方面辱骂无名，小花意犹未尽，知道钟烨不会给自己加餐，就去蹭元玉的腿，竖着尾巴喵喵叫，元玉便蹲下给它又开了一罐。

小灰正巧闻见肉味，像一颗炮弹从屋里扑出来，舌头拖在牙床外面，热情地在元玉怀里转圈，蹭了他一身狗毛，元玉轻轻拍他脑袋：“你不能再吃了。”

小灰委屈地汪汪叫。

元玉心软，给了它一根磨牙棒。

抬头一看，小白拖着尾巴，紧张兮兮地站在墙角，想吃，但不敢过来。

小白一直害怕元玉。

元玉从袋子里抽出一根磨牙棒，轻轻丢了过去，小白顿了一会儿，眼神在元玉和美食之间跳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抵挡不住诱惑，压低前身小心翼翼地蹭过去，眼角死死盯住元玉，一有异常随时逃离，但元玉没动。

小白成功叼到了磨牙棒，收回身子，眼神复杂地看着元玉，最终礼仪性地摇了摇尾巴，到桌子底下吃去了。

无名阴阳怪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话就是没错，这还有神兽在喂的呢。”

一道极细的蓝色流光从元玉袖下飞出，以顺雷不及掩耳之势削掉了他半只手。

无名瞪眼看着被打散的鬼气：“你来真的！”

背后听见钟烨懒洋洋的声音：“我叫你别惹他呢，他可没我好欺负。”

钟烨向元玉道：“没事吧？别生气，回头我把他嘴缝起来。”

元玉摇头。

无名大怒咆哮：“受伤的是我，你怎么还放下伤者去安慰他！”

钟烨道：“乐意。”

无名直在原地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