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玉脸色微变:“回来。”
无名哪里会听他指挥,梗直脖子还要说,钟烨粗暴地把他塞回香囊里。
元玉望着前面,那处水波,但空无人影,他咕噜噜冒出几个气泡,他道:“夫诸…?”
这两个字像珠玉落水,水面骤然泛起层层涟漪,两人清楚地听见了一声女子的轻笑。
声音悦耳轻柔,透着一股慵懒劲:“是我。好久不见。”
一个年轻女子从水中显现,白衣胜雪,眉眼精致,长发垂到脚边,发梢随着水波铺展,却好像没被浸湿,闪烁着浅淡的细光,头顶有两对分岔珊瑚般的修长鹿角,她弯起修长的眉毛,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直视着元玉。
古书曾言: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上次见面,已经是…啊我想想,”她姿态优雅地抬手,指尖抵住嫣红的下唇,道,“怎么也得三四百年了吧。那时你我在东海一战,不分胜负,怎么后来,没了你消息?竟然能在今天见到你。”
元玉的眼神漠然。
钟烨心下震颤,眼前的女子就是...夫诸?可夫诸不是被关在封印里了吗?他前两天刚去看过,封印稳定,绝对不会被轻易冲破,那现在这个是谁?
他很快发现了异常,这个夫诸散发出的灵力威压远不如封印中的夫诸,身形边缘模糊,有和周围融合的趋势,看来只是一个幻影,真正的本体仍被镇压在封印中。
夫诸挑起一边眉毛:“这个眼神,可不是像要跟我叙旧啊,怎么,忘了我了?”
她余光扫向钟烨:“还有,不过几百年不见,怎么和人类厮混到一起了?也不嫌掉价,我可最讨厌人类。尤其是这种——天,师。”
最后两个字,她是一字一顿地说出,危险地眯起眼睛,微一抬手,整个空间的水缓缓上升到空中,形成一道屏障,再一挥手,水花聚集为一根长长的箭矢,尖锐的箭头直抵钟烨眉心。
怪不得元玉无法操纵这洞里的水。原来这些水归夫诸所有。
夫诸以一种宣读审判般的音调,道:“虚伪而恶劣的天师。”
钟烨笑道:“这么看不惯我?”
夫诸冷笑:“不光我看不惯你。”
她一扬下巴,水箭直刺钟烨,元玉猛然挥袖,青蓝色水龙自身后冒出,一声长吟,撞碎了箭矢。白色和蓝色的水珠浮在空中,凝固不动,宛如无数窥视的眼睛。
“啧。”夫诸眼睛里露出一点诧异,指腹摩挲着唇瓣,道,“怎么还护着他?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元玉不言,只是冷淡地望着她。
夫诸摇头道:“真是看不懂你。要是我没看错的话,这家伙是钟家的后代吧?我本体还被他们压在山下,多少年不见天日了。而且我怀疑——你当年失踪,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你竟然还护着他?”
元玉不为所动,身后水龙眯起水聚成的眼睛,鳞片乍开,显然做好了搏斗准备。
夫诸悠悠叹了一口气:“哎呀,我可不想和你打。”
白色水珠稀里哗啦坠落,如同落雨,洞里回荡着一片脆响。
她道:“没听过一句话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然后转头看向钟烨:“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钟烨心想,这转变倒是快,刚才还一副要把他弄死的样子,一转眼就一本正经说要交易。于是没有说话。
得不到回答,夫诸也不急:“我想要你手里的那本簿子,作为交换,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无论回答对我是否有利,我都会告诉你真实答案。”
钟烨没想到她的目标是手里的无字簿子,沉思片刻,果断回绝:“不给。”
夫诸似乎没料到他如此斩钉截铁,露出一点诧异的神色。
钟烨道:“你是故意将我们引过来的,因为这本书有天师布下的阵法保护,你无法破坏它。想借我们之手破坏它,显出字形,然后出其不意夺取,对吗?所以我猜,这里面记载的内容对你很重要,是不是能帮你逃出封印的方法?”
夫诸听见这些,丝毫不惊讶,也没有半点被拆穿的恼羞成怒,反而愉悦地勾起唇角:“说得很好。但有一点是错的,我不知道书上有阵法,所以不是故意引你们来。”
她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
她道:“那你也没有问题像问我吗?”
钟烨道:“我怎么能保证你如实相告?”
“没法保证。很遗憾你不好骗。”夫诸一摊手,然后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我累了,下次见面再说吧。”
她的身躯开始变淡,很快消失。
本来就只是一缕流离在外的幻影,撑不了太长时间。
钟烨有些纳闷。看起来,夫诸对逃脱没太大的兴趣,无法达成目标就挥手离去,状似毫不在意。神兽都是这种性子吗?
元玉道:“不是,有些比较钻牛角尖,比如朱雀。”
想了想,道:“大部分还是挺无所谓,毕竟寿命比较长。”
一边,无名抱着那本无字书,哗啦啦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这怎么这么眼熟?”
突然一拍自己脑袋:“想起来了,这,这是我日记啊!”
“你日记?”
“是啊,”无名点头,“我当初不想让别人看,干脆自己藏起来了。别的书没管。”
钟烨无语。
确实很符合他的性格。一个能对自己同族天师冷嘲热讽的人,干出这种事,丝毫不值得奇怪。
按他之前所说,他是族里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至少百年的传承定然留下珍贵典籍,他竟然一本都没管,任其自生自灭,只放好自己的日记。
钟烨问:“字呢?”
无名回答:“应该——需要我用法力解封吧。”
“你现在哪有法力?”
无名满不在乎:“我觉得我鬼气也可以,毕竟它认的是我的气息,不是别的。”
无名说完,手指间飘出一缕黑气,晃晃悠悠地那无字书包裹了起来,咔咔咔,似乎有什么东西清脆的碎裂,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一行行蝌蚪般的小黑字浮现在泛黄的书页上。
一整张纸,很快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字。
钟烨认真看去。
——没看出来。
字也太丑了。
他这么想的就这么说了,无名翻了个白眼,道:“没品味。”
他自己捧着簿子,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书页翻得哗啦啦响。自己的字,再怎么难看,总归是能看出来的。
钟烨尝试细看,没能坚持两秒就收回视线:“这也太难认了。”
实在是歪歪扭扭,用一个有零有整来说恰如其分,他甚至怀疑看多了这种玩意儿,眼睛会坏掉的。
无名冷笑:“爱看不看,能认出来就认,认不出来拉倒,反正我可不会给你翻译。”
钟烨怀疑地看着他:“天师都要被抓着练字,你这练哪儿去了?”
无名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少管。”
元玉凑过来看两眼,微微蹙眉,沉思片刻道:“我好像,能认出来。”
无名得意洋洋地抬起了头:“看看看看,你没品有的是有品的。”
元玉从钟烨手里接过簿子,看得很通顺,几乎没有阻碍。
过了片刻,他指着一页中间,道:“都是一些零碎小事。这是说他的糖被另外一个孩子抢了,不高兴;这是他晚上因为贪玩被罚了,不高兴;这是他中午吃饭没吃饱,长辈又不让添饭,不高兴。”
钟烨无语。
还真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元玉翻过一页:“这是他没吃到想吃的零食,不高兴,这是——”
无名咆哮:“你说就说怎么还念啊!”
钟烨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还有别的吗?”
元玉合上:“没有。”
钟烨对无名道:“你日记里连点有用的话都没有,一天天只记谁谁谁对不起你了。”
无名得意地哼哼着:“那是。”
“但是,”元玉道,“他的日记里,频繁提到了一个名字,应该是族里和他同辈的天师。”
“谁?”
“长平安。”
对钟烨而言,一个极其陌生的名字:“这谁?”
无名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能别说他吗,我一听见就烦。”
那不得不说了。
元玉道:“一个各方面都压过他一头的人。他是私生子,不受别人重视,甚至被厌恶,但长平安是族里最优秀也最受宠的孩子。”
钟烨有点诧异。
无名这种性子,遇见这种人,不会偷偷使绊子?
元玉仿佛看透他内心所想,道:“当然会使绊子。但长平安人聪明,实力也强,懒得搭理他。”
无名道:“你俩能不能别当着面议论别人?我还在这待着呢。”
钟烨道:“这个长平安,现在在哪?”
元玉平静道:“死了。”
满面阴沉的无名听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附和道:“死得好。”
钟烨再次开始怀疑,他这么恶劣的性格怎么当成天师的。
他道:“这么厉害的人,不会平平淡淡地死掉吧?”
元玉道:“对,一次和朱雀的交锋,两方同归于尽,族中大恸。但那位——大喜过望。”
无名骄傲道:“我早看他不顺眼。眼高于天,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下场是他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