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蔚猛然刹住脚步：

“他也去找你了？”

也？

钟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钟明言去找过钟蔚？

他略一思考，还是实话实说了：“没。”

钟蔚听到，估计钟烨拿自己做消遣，脸色差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不再理会，转身想走。

钟烨道：“你不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吗？”

钟蔚再次停住了。

这次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继续前行，形形色色的人从他周围穿过，让他像背景的一部分。

半晌。

“过来说。”

声音极轻微，几乎淹没在街道喧嚣中。

他丢下这句话，直接往道路一侧走去，钟烨抬腿跟上。两人一直走到路边的长椅边，钟蔚才停脚回过头，没有坐下，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为什么这么说？”

钟烨自己坐下，悠悠道：“直觉。”

钟蔚没搭话。

钟烨对他摊了摊手：“不过你可以跟我说说，他对你说什么了。”

钟蔚立即质问：“你怀疑他？”

钟烨道：“这是什么话，你肯跟我过来，难道心里没有类似疑虑吗？”

钟蔚沉思片刻，仍站着不动，身子绷得像一根拉紧的弓弦，缓缓开口：“行，那我就告诉你。”

“他说，你是无辜的，没和青龙勾结。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之后告诉我。”

“我问，单独来一趟就为了这点事吗，他没有回答我，只让我小心，然后就走了。”钟蔚语气里显出一丝困惑，重复着，“让我小心。”

语气马上又变回硬邦邦冷冰冰：“说真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也不相信你，但我相信他，所以暂且相信你。”

钟烨评价：“听起来像绕口令。”

钟蔚道：“现在该我问你了，你为何来这？别告诉我路过，三岁小孩都不信。”

钟烨想了想：“但确实是路过。你可以问我别的问题。”

钟蔚并不相信他的前半句说辞，但罕见地没再追问：“好，你为什么怀疑他？”

钟烨将自己埋在心底的思虑挑着说了一些，刻意省去了有关元玉的地方。

钟蔚听完，眉毛皱得更紧：“这样……”

钟烨道：“那你呢？不妨也和我说说。”

钟蔚耸了耸肩道：“无可奉告。我又没怀疑他，只是有点迷惑。”

跟他交流属实费劲。钟烨甚至怀疑对方是故意的，就是为了给自己添堵。

他问：“那你总有迷惑的点吧？”

钟蔚道：“有，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钟烨无语。

在心里明白过来，钟蔚只是想从自己嘴里获取些信息，然后回去慢慢想，至少想出什么结论，谁也干涉不了。他又是个极其信任自我判断的人，有了想法很容易深信不疑，然后影响到行事。

钟蔚已经不打算和钟烨继续纠缠，一甩袖子扭头离去，但钟烨的话把他再次钉在原地寸步难行：

“他和黑魍魉有联系，你也知道？”

钟蔚刚刚舒展的眉头重新挤成一条，回头反驳：“你又胡说什么？”

“昨晚有黑魍魉找到我，说有人驱使它们害我，我让它们画出那人相貌来——”钟烨唰地把一卷纸展开，看到钟蔚脸色骤变，瞳孔缩小，“这上面是谁，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

“怎么会......”

钟蔚伸出手，指尖接触到画纸的表面，能感受到残留的鬼气，他能确定，就是黑魍魉的鬼气。钟烨没有说谎。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他明明......”

钟烨施施然收起画纸：“很遗憾，我一开始想法也和你一样。这件事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伯父，听说你在这边住，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商量一下。看来不能。”

钟蔚神色变化多端，也不顾他理由上的漏洞了，显然正进行着激烈的心理冲突。

大约半分钟后，他咬牙道：“好，我说。但这之前，我怎么知道黑魍魉不是你操纵的？”

钟烨指着自己：“你是说我陷害二伯父？”

“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有时候真好奇，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都过去几年了，还把我当仇人整。要不你就现在就起一卦，看看我说的是真话假话。”

钟蔚最终没有起卦。

他会怀疑钟烨的人品，怀疑他背叛家族，怀疑他和神兽私通，怀疑他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不会怀疑他会将矛头指向族里的人，尤其是长辈。

接下来的十分钟，钟烨从钟蔚嘴里听到了关于钟知行的更多事情。

“我最开始觉得他不对劲是在上个月，因为需要更多青龙的线索，我独自回了一趟祖宅书库查阅，去的时候见到一堆小童在路边玩，我随口问他们怎么不复习功课，他们说今日放假。然后，我在书库里见到了二伯父。”

“他当时手里捧着一大摞书籍，模样很急，像是查找内容，我赶紧上去搭把手，他却婉拒了，而且态度很坚定。你也知道，他平日里几乎从不干这种活，当我问起为什么不叫小童帮忙，他却说他们都在上课。当时我没往心里去，等他走了，我查完资料也走了，恰好又遇见小童们仍在嬉戏，偶尔问起，说没有任何人来问过他们。”

钟烨举手：“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你后来找到想要的内容了吗？”

钟蔚的经历，竟然和他那天的高度相似。

钟蔚道：“找到了，看完了我就走了。”

“你还记得里面写了什么吗？”

钟蔚忍不住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但如实答了：“挺正常的内容，简单概括下来，青龙喜水耐寒，有腾云驾雾之能，后来因作恶多端被关进锁龙井，再后来失踪。”

作恶多端。

钟烨感觉腕上的鳞片蹭动一瞬。

钟蔚抱怨道：“你怎么不自己去看，这也让我复述。”

“因为那几张没了。”

“没了？什么叫没了？”

“字面意思，被人撕掉了。”

“怎么可能？天师书库除了本族天师，外人不可能混进去！——”钟蔚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的心里浮现出同一个猜测，最后他慢慢开口：“你怀疑是他撕的？”

钟烨点头。

钟蔚烦躁地抓了下头发，径自坐在长椅空处，自言自语般：“可是这是为了什么呢？能为了什么呢？他毕竟......”

“不行！”

钟蔚猛然站起身，“我要回去一趟，肯定有哪里出了误会。”

钟烨叹了一口气：“不建议。”

钟蔚即问：“为什么？”

“你想回去问什么？直接质问？就算二伯父真的有苦衷，又怎么会告诉你？而且，我们的怀疑并没有实质性证据，说给谁会信？到头来小心别人说你是居心叵测。”

“钟烨。”钟蔚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最烦你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下去。

“反正，你愿意置身事外，隔岸观火，随便，我不管，也懒得管，但我必须回去，哪怕做不了什么。”

钟烨漫不经心：“我也想知道，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这是莽撞。”

钟蔚冷笑一声，根本不听他继续说，甩袖离去。

来往不绝的人很快将他的身影吞噬殆尽。

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钟烨才站起来，半真半假地叹一口气：“元玉，我又得回去一趟了。”

这里并不方便说话。

等到回了家，门刚刚闭合，元玉瞬间显现在他面前，表情淡淡的。

无名正在沙发上躺尸，小黑比起早上来状态好了不少，至少有力气蹲坐在沙发另一角，也许是钟烨的错觉，它的眼神比之前温和了一点。见人主人回来，敷衍地叫了声。

无名的视线才移到门口，顿时跟弹簧一样蹦起来：“啊呀你总算回来了！”

像是最急着下班的员工，连一句话也舍不得说，一头钻回香囊去修养自己了。

钟烨对元玉道：“我还得回去，现在。你——”

“我在家。”

元玉的声音平淡。

钟烨道：“我这次不知道多长时间能回来...会尽快，你小心。”

他想了想，道：“我这次事情可能比较多，联系会不及时，你别在意。”

元玉摇摇头，视线落在他颈间露出的一截红线上：“有这个就够了。”

钟烨把红绳拽出来看看，末端的龙鳞似乎润泽几分，如同一片打磨精细的碧玉：“这个有什么通讯功能吗？”

元玉道：“没有，只是能让我感知到你活着还是死了。如果你死了——”

他好像没想好下半句，于是没有说。

钟烨笑着把红绳塞了回去：“好。”

因为必须抢在钟蔚之前到达，他没有太多能浪费的时间，他带上桃木剑和一些其他东西，急匆匆道别：“我走了，你小心。”

响起家门关闭的声音。

元玉收回视线，抬头看往墙上的钟表，还没等他分辨出那是几点，钟响起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

他疑惑地看着钟烨折返，往自己手里塞了两张符箓，这两张和他见过的不同，有些特殊的气息。

钟烨匆匆道：“这是传音符箓，有事找我。保重。”

然后像一股旋风消失在楼梯间。

黄昏时分，钟蔚披着晚霞，来到了沧古山脚下。

他紧了紧衣袖，忽然听到旁边树上一阵响动，尚未抬头，钟烨嘴里叼着根草，悠哉游哉地落在他面前。

钟蔚皱眉：“你跟踪我？”

他现在一看见对方就想皱眉，都成条件反射了。

钟烨笑道：“我比你快。”

钟蔚问：“你为何在此堵我？”

钟烨道：“不管怎么样，你先别把事情都一股脑抖搂出去，我们先看事态发展，再做选择，行不行？”

钟蔚的眉毛快拧成麻花了，眼见着就要说出一长串反驳的话，忽然怔住。目光越过钟烨，径自投向山林深处。

钟烨猛然回头。

祖宅的方向缭绕着浓重的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