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烨再回家时,感叹一声:“好安静。”
话音未落,往门口跑来的小白看见他身后的元玉,一个急刹车,地板太滑没刹住,一头撞到桌子腿上,哐当,本就在桌角岌岌可危的杯子摔在了地上。
还好是金属的,没摔坏。只是声音格外响亮。
钟烨改口:“…还是太吵了。”
阳台上只有几只黑魍魉,百无聊赖地趴着睡觉。钟烨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它们。
放出去?不行,先不说它们不愿意出去,这种戏谑爱恶作剧的小玩意本身就不适合活动于人间街巷;留着?不太恰当。
问它们,也说不出个一二三,一边口口声声声讨钟烨把它们关在逼仄的空间里不得自由,真是很坏的天师,一边死乞白赖不肯出去,怕遇见钟明言——或者说伪装成钟明言的人。
那就先拖着吧。
反正它们不吃不喝,家里也不用添筷子。
小黑身体恢复后,也许是体内有半个黑魍魉的原因,同类相亲,总爱跑到阳台去和其他黑魍魉靠着,还经常在屋里嗅闻翻找,专往犄角旮旯里钻,时不时就叼出点什么。
各种鸡零狗碎的玩意,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种类齐全什么都有。
今天它叼出了一面巴掌大的铜镜。
钟烨记得自己明明把铜镜放进抽屉深处了,也不知它怎么翻出来的,他蹲下身,轻轻把铜镜从猫嘴里夺出来:“没轻没重,怎么什么都乱叼。”
入手却觉得不对。
这面铜镜的花纹走向他早已烂熟于心,对每个边边角角都清楚非常,眼下却感觉某处触感有些变化。
镜子背面多了一小块花纹。
颜色也和周围的青绿不同,泛着金黄,好像表面的铜锈剥落,才露出真实的颜色。
钟烨顺着新花纹描摹一遍,虽然乍一看很像某种符文,但不是。天师文化体系中没有类似的符文走向。
元玉道:“这是我。”
“嗯?”
“我的灵力。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就会凝结出这种图案。”
原来如此。
他把自己封印在铜镜里休养许久,有意或无意挥发出的灵力未曾消失。
钟烨在心里记下那个图案。
他本来以为能在家里多待几天,不料,当晚再次收到了钟知行的消息。
通道开启了。
当再次站在沧古山下时,扬起头,弦月如钩清辉照淡木,钟烨心想,这几天回家族的次数比这几年加起来都频繁。
走进正门,见天师云集,交叠领襟,神情或凝重或警惕,廊下摊开一书,正是那本簿子,此时几乎透明,黑色混杂金色的淡光源源不断地从书缝中流出,在空中组成一个圆弧,其中光影混沌,色彩不定,宛如虚境。
钟烨往人群中扫视一眼,除了熟悉的长辈,还见到了钟蔚,后者没看见他。
忽然衣角被人拽了下。
钟烨回头:“阿溪?”
阿溪好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钟烨俯身想摸他头,想起他不喜欢,手在半空一转落在他肩膀上:“我怎么不能回来。”
阿溪问:“你也是为了那本书回来的吗?”
钟烨应道:“嗯。”
“那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呀?我看大家都忙着研究它,难道是什么葵花宝典?”阿溪压低声音,神秘兮兮,“你偷偷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钟烨就道:“好啊,那里面说——”
阿溪屏住呼吸把耳朵凑过来。
“——说让你把自己照顾好,不要胡思乱想。”
阿溪失望地耷拉下嘴角,气呼呼地跺两下脚,跑走了。
钟烨很快被钟知行叫到了议事堂。
临走时看往悬浮的通道,光色依旧,意识到这东西似乎不会自动消失。
议事堂里只有钟知行一人。
他正坐在蒲团上,香炉白烟渺渺,视线低垂。从这个角度看去,眼角的皱纹和眉宇间的疲惫更加明显。
钟烨在阶下站定,拱手沉声问好。
钟知行好像才意识到他的存在,抬起眼帘,露出疲倦的笑意:“坐。”
钟烨依言,在心里斟酌着,没等他开口说话,钟知行先道:“烨儿。”
却久久没说出下文。
钟烨不解:“您有事就说。”
钟知行长叹一口气,道:“这两三天,我们商议决定,派人进鬼域,一探究竟。为了保证安全,会使用一种魂体分离之术,即魂魄通过通道进入鬼域,身体留在外面,这样哪怕魂魄受伤,总有补救之法。我本想亲自带几名天师去,但在模拟时发现了两个问题。”
“第一,由于这种法术的承载力有限制,最多只能进两个人;第二——”
他罕见地犹豫了。
钟烨心里冒出一种直觉:这第二个原因和自己有关。
果然。
钟知行道:“你是第一个接触通道的天师,想让它正常运作,就离不开你用法力维系。但,若在通道以外,法力供给不及时,通道依旧有崩溃的可能,一旦真的崩溃,里面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所以......”
钟烨直截了当:“我知道,我去。”
钟知行一愣,随即摇头:“不,我不是想让你以身犯险,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还小,未来还长。我的意思是你把一部分法力渡给我——”
“伯父,”钟烨第一次打断他的话,目光坚决而认真,“我已经成年了,即使放在年轻一辈中,也是最大的那个。”
“不,”钟知行轻轻摇头,“你还是个孩子。而且自从五年前,你的魂魄,不稳。”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因为那是一个秘密,一个两人都心知肚明、从不外于口的秘密。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年承蒙您照顾,哪怕是为了报答,我都不能袖手旁观吧?知恩图报,事在人为,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一时寂静。香炉在静静地燃烧。他们的身影在白烟中模糊。
钟知行定定地望着他。
当初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婴儿,如今似挺拔松柏,腰背笔直,面庞轮廓尚有青涩,眸底深黑,其中光彩如破晓时分穿云裂雾的日光,清亮,执拗,凛凛如剑锋。
过了很久。
一声淡淡的叹息。
像无奈,像欣慰,也像妥协。
“随你吧。”
钟烨还有一天的准备时间。
其实没什么好准备的。所以他打算趁空闲查究一下往昔的疑问。
首先,千户山夫诸遗迹。
钟烨是本族天师,一路未遭阻拦。
景观跟上次钟知行带他来时别无二致,石壁如黑铁,穿石而入时气温骤降,内部寂静无声,金色铁索上符文流动,其下是雪白的影子。
静立原地片刻,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喂,你这算不算私闯民宅?”
慵懒而清亮的女声。
竟是夫诸的声音。
他瞬间察觉,声音不来自外部,而来自自己脑海中。
他低喃道:“…夫诸?”
她怎么能通过这种方式和自己交流?
钟烨看向前方,雪白的夫诸幻影并无异动,一张一翕,如同在规律地呼吸。
夫诸回答迅速,尾音上调,有些逗弄意思:“你们只是控制住了我,又没杀死我,我怎么不能说话?”
钟烨在心底无声念道:“你能随意和人类沟通?”
“不是啊,我只能和神兽这样交流,正好你脖子上有神兽的东西而已。嗯,它似乎还挺信任你,稀奇。”
这样吗?钟烨暗想。
元玉从来没这样做过。他俩一旦分离,几乎没有手段进行通信。
他没有轻信,上手从脖子上摘下红绳,拿远一点,果真听不见了,再戴回去,脑海里响起夫诸佯装伤心的语调:“呀,这么不相信我。”
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忽而嘻嘻笑着:“别想你那位了,他能忘的都忘干净了,能记住自己名字就不错啦。”
钟烨还记得上一次见面,夫诸对自己抱有极大的敌意,心心念念要置他于死地,这次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没有搭话。
夫诸兀自絮叨:“怎么不理我?还在记仇?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啧,别人说的真没错,你们天师都是些不解风情的家伙。”
钟烨并不理会。
夫诸叹气,语气幽怨:“我能有什么恶意啊,最后一个分身都被你毁掉了,没有外界助力,再怎么想出去都无计可施。”
这是实话。
钟烨在心里问:“我问你一件事。”
“说吧,我闲着也是闲着。”
“近五年有没有特殊的人来过你这?”
钟烨本想独身探查此地,看还有没有叶照的线索,现在既然能与夫诸对话,无疑方便许多。毕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谁来过这里。
夫诸道:“啊?特殊吗?我看你就挺特殊,天师不在家好好待着,天南海北乱跑一气。”
“不是这个。”
夫诸又换上带笑的腔调:“我知道。只是,你这个问题太重要了,你得拿东西来换。”
“你要什么?”
“我想要那本簿子,你能给得了吗?给不了。”夫诸自问自答,“那,给我点你的血吧。”
“行。”
钟烨回答得意外爽快。
反倒是夫诸惊了一下,她准备了好几套钟烨拒绝后的话术,心里压根没抱希望,没想到对方居然同意了。不由得怀疑地问:
“你不会骗我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夫诸怀疑不减:“你不是君子。”
钟烨道:“那立个契。”
于是两人简单地建立了一个暂时契约。任何一方违背誓言都将遭到反噬。
夫诸心里有些琢磨不透。照之前来看,钟烨不像没脑子的人,不可能不清楚神兽能通过吞咽天师血液获得力量。
但见契约完成,她也懒得多想。不管怎么样,契约内容货真价实,最后只可能有两种结果:一,钟烨违背誓言遭到反噬,二,钟烨遵守契约。对她而言哪种都不坏。
钟烨心道:“说吧。”
夫诸想了想:“没有。来过的只有你们家族的天师。”
“有没有女性?”
“没有。”
“没有?”
“真没有,男人女人我还是能分出来的。”
钟烨沉思不语。契约已经成立,夫诸说的一定是真话。也就是说,五年来,叶照从未进入此地,上次他在此感知到的气息,是假的。
不可能是黑魍魉伪造的。他曾向家里那几只说过这件事,问是否为它们所做,它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表示毫不知情。又说,御纸术虽然神奇,但最多能骗过钟烨这种年轻天师,骗不过钟知行那样强大有阅历的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