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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番外:苏文(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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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密密麻麻。

可这些艰辛付出,海天从未向我和婉清吐露分毫。许多细节,我都是从系里师生的口中得知。那段日子,他忙得连一日三餐都无暇在家享用。婉清每次将保温饭盒塞进他书包时,总会触到冰冷的馒头,每每跟我提起,都心疼得直掉眼泪。

十月下旬的风裹着银杏叶掠过燕园红墙,丸山先生的航班准时划破北京上空的云层。此后整整五天,竹吟居里再难寻到海天的踪迹。我们不知道他披星戴月何时离家,更不知他踏着夜色几时归来,唯有在校园小径偶遇访问团时,方能匆匆瞥见一抹他的身影。那些交错的瞬间,他怀里永远紧紧抱着塞满资料的牛皮纸袋,脚步匆匆带起落叶,像枚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接待事务与学术交流间飞速旋转。

在丸山先生进行题为《鲁迅研究方面的几个问题》的学术讲演当天,只为看一眼儿子,我和婉清特地跑到会场。礼堂里被挤得水泄不通。我们站在后排踮脚张望,海天弓着背守在讲台侧面,怀里死死抱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仿佛那是装满珍宝的匣子。当丸山先生讲到兴头上,他立刻掏出磨得发亮的钢笔,在牛皮纸本子上疾书,手腕悬着不停晃动。遇到关键论据,他小跑着将系里的录音机往前挪,小心翼翼调整旋钮,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节。当丸山先生讲到香港大学的陈炳良教授仅凭鲁迅1935年4月4日致萧军信中的片段,便断言“鲁迅接受共产主义是‘杜撰’”时,海天面部表情立刻变得极其严肃,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丸山先生。丸山先生推了推眼镜,目光冷峻地扫过全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可事实是,信中鲁迅所提到的‘左’,根本不是政治上的‘左’或者‘右’,而指的是苏联作家左琴科。陈教授如此断章取义地将其曲解为政治立场,作为代表香港最高学术水平的香港大学的知名教授,这样的治学态度,实在是让人难以认同!”话音未落,海天已激动地拼命鼓掌,掌心拍得通红。礼堂里爆发出阵阵笑声与掌声,此起彼伏的声响中,我看见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像个终于寻到宝藏的孩子。可惜讲演一结束,他和老先生便被围涌的学者和学生淹没,连挥手致意的机会都没留给我们。

不过,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我倒是常听现代文学研究室的同事和研究生们说,丸山先生对海天相当喜爱和欣赏。课后茶叙时,有学生撞见丸山先生总爱拉着海天往文史楼后的紫藤架下钻,老先生带着东京腔的汉语,混着北京秋蝉的鸣叫,将《野草》里的意象掰碎了讲;还有年轻教师亲眼见着晚宴散场后,两人站在路灯下争得面红耳赤,争的是鲁迅某篇杂文的发表年份,末了又勾肩搭背往图书馆资料室走,要借着月光翻检泛黄的旧报纸。最让众人津津乐道的,是海天三顾档案馆的事儿。为了敲定鲁迅一封书信的具体时间,他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在海淀的街巷里来回穿梭。第三次从档案馆出来时,怀里揣着厚厚一摞手抄资料,连管理员都忍不住打趣:“这小伙子的钢笔,怕是要写秃了。”当他带着这些证据找到丸山先生时,老先生当场竖起大拇指,用半生不熟的北京话连说三声“好样的”。而最让我震撼的是钱理群转述的话:“孙玉石老师说,丸山先生私下感慨,海天虽是青年作家,却有着老派学者的治学风骨。他说这孩子‘笔锋如刀,剖开文学肌理时带着鲁迅式的清醒;考据如炬,连我疏漏的史料细节都能精准捕捉’。”更令人动容的是丸山先生的预言:“即便不专攻现代文学,他的创作也必将在当代文坛撕开一道口子。因为真正的作家,骨子里都流淌着追求真理的血。”

可是,在丸山先生来访的第五天的深夜,海天回家后,却第一次敲响了我和婉清卧室的房门。

听到敲门声,我俩都是一惊,儿子向来知礼,若非事出紧急,断不会在这个时辰扰人清梦。推开门,廊下的月光勾勒出他疲惫的轮廓,额前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深蓝色的中山装却依然整洁。“爸,妈,实在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们休息。”海天带着歉意说道,声音透着一丝沙哑,“这次接待丸山先生,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由于经费有限,还是有一些地方做得不够周到。丸山先生虽然没有任何不满,但严主任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天,严主任把我叫到一旁,告诉我丸山先生私下向他打听我的情况。在了解我的过程中,丸山先生得知了咱们竹吟居。他对竹吟居闻名的茶和独特的规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委婉地表达了想到竹吟居品茶的意愿。严主任的意思是,想在后天上午安排丸山先生和夫人来竹吟居品茶,同时邀请萧乾夫妇、陈平原夫妇等丸山先生此行特别渴望一见的老朋友一同前来。这样既可以满足丸山先生的愿望,又能弥补之前招待上的不足,也不影响既定的行程。只是,这无疑给您二老添了麻烦,严主任对此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让我来征求您二老的意见。”

我和婉清对视一眼,悬着的心瞬间落回原处。婉清眉眼舒展,抬手轻轻拍了拍海天的手背:“傻孩子,这可是大好事!回去告诉严主任,那天的午饭干脆也在咱竹吟居吃吧!系里那点经费都掰成八瓣花了,咱们能帮衬一点是一点,正好让丸山先生尝尝我新制的桂花藕粉。”

我摩挲着案头的青瓷茶盏,望着儿子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就冲着丸山先生治学的硬骨头劲儿,还有他对你的赏识,咱们竹吟居的门槛早该为他落一落。前几日你妈还念叨,说该请老先生来坐坐,没想到缘分来得这样巧。记得把老先生的饮食习惯和禁忌列个单子,咱们好提前准备。”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海天愣了片刻,紧绷的嘴角终于扬起笑意,眼眶却微微发红:“我还担心……”话音未落,他立刻旋风般冲向院里那辆随便靠在墙角的二八大杠:“我得赶紧告诉严主任做好安排,他还在家里等着我回信呢!”我和婉清还没回过神来,门外已经传出车轮碾过碎石子路面的沙沙声。婉清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直摇头:“这孩子,忙得还真是脚打后脑勺了!你也别愣着啦,快把明前龙井挪到通风处醒醒,明日可有得忙了。”

就这样,经过一日紧锣密鼓的筹备,竹吟居终于迎来了建宅以来首批日本客人。

丸山先生身着深灰毛呢西装,身姿修长挺拔,天庭饱满开阔,宽边镜片下一双眼眸和善温润。虽面庞略显瘦削,却有着厚实耳垂,恰应了相书中“珠垂朝海”的福相。身旁的丸山松子夫人身着藏青色羊毛连衣裙,外搭米白色针织开衫,一枚珍珠胸针点缀领口。她将鬓角银丝妥帖拢在耳后,眼角的细纹里盛满经年累月的笑意。说话时总爱微微颔首,右手习惯性虚掩唇角,举手投足间既透着日本女性特有的含蓄温婉,又将东方韵味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和萧乾夫妇都是第一次来竹吟居,一走进那青翠的竹林,目光就被粉墙灰瓦所吸引。丸山先生驻足大门前,细细品鉴匾额与楹联,目光在落款“海天”二字上停留良久,而后转头,眼中满是赞赏地问海天:“这副楹联,也是海天君所作?”

未等海天开口,严主任已笑着接过话头:“丸山先生好眼力!这竹吟居历经三代,原有的匾额虽出自名家之手,可惜年代久远,又在特殊时期惨遭破坏,早已残破不堪。直至海天入住,才重新题写匾额楹联。不仅此处,三间上房的匾额楹联,也都是他的手笔。”

丸山先生闻言,眼中笑意更浓,不禁轻轻抚掌,赞叹道:“没想到海天君不仅文学造诣深厚,书法才情更是出众,一看就是深得苏教授的言传身教!”

我连忙谦逊地摆了摆手,说道:“这孩子的书法与古文功底,都是他祖父早年悉心教导打下的基础。能得丸山先生如此夸赞,实在是他的荣幸。”

缓步走进小院,我开始向丸山先生一行人逐一介绍竹吟居的景致。丸山先生听得格外专注,深邃的目光在灰瓦白墙间流转,不时指着金顶红柱的凉亭、爬满青苔的老井和叶片已经染红的西府海棠轻声询问。他摩挲着门楣上海天手书的楹联,指尖在遒劲的笔画间流连,显然已被这满院的中国古典韵味深深吸引。

踏入茶室时,丸山先生的脚步不自觉放轻。屋内陈设简朴,原木方桌泛着温润的包浆,粗陶花瓶里斜插着几枝野菊。透过明亮的玻璃窗,阳光倾泻而入,为博古架上的茶具镀上一层柔光。当海天用老井新汲的井水冲沏明前龙井,沸水注入盖碗的刹那,卷曲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成雀舌状,袅袅茶香瞬间漫过整个茶室。茶汤入口的刹那,丸山先生喉结轻动,忽然放下茶盏,镜片后的目光泛起涟漪:“在日本,茶道讲究‘四规七则’,从备炭生火到点茶奉客,每一步都要精确到呼吸的节奏。”他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里带着几分喟叹,“可这杯茶,不过是老井汲水、滚水冲沏,竟将龙井的鲜爽甘冽全然唤醒,仿佛能尝到江南三月的晨露与暖阳。”

松子夫人不禁微微点头,珍珠胸针随着动作轻晃:“东京的茶室里,我们常为匹配季节的茶器耗费心力,却忘了茶最本真的滋味。而这竹吟居的一草一木、一器一物,倒像是返璞归真的禅意,无需刻意雕琢,自有动人风骨。”

丸山先生抚掌大笑,目光扫过茶室里古拙的竹编茶席、墙上海天手书的茶诗,又落在我们三人身上:“方才一路行来,看你们侍弄花草的悠然,烹茶待客的随性,才明白这‘返璞归真’四字,原是刻在骨子里的气度。就像这杯茶——去掉所有浮华的修饰,留下的才是最动人的本味。”

海天笑着往老先生杯中续茶,沸水冲击茶叶的声响清脆悦耳:“先生过奖了。在我们看来,喝茶就像读书做学问,少些矫饰,多些赤诚,反而更能体悟其中真意。”

丸山先生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海天,神情庄重而又满含欣赏,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的确,海天君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赤诚纯粹的一个。”说到这里,他缓缓转头望向严主任、孙玉石和乐黛云,清癯的面庞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眼中闪烁着期许的光芒,“中国文脉,后继有人啊!”

萧乾先生轻敲着拐杖打趣:“丸山先生,这下你该明白,咱们中国的茶道,藏在市井烟火里,藏在这一方小小的竹吟居里,也藏在每一颗纯粹的心灵里。”

众人的笑声顿时漫溢茶室,轻松愉快的谈话就在这茶香与欢笑中展开。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茶案上流淌,将浮动的茶香都染成了金色。丸山夫妇与萧乾夫妇、陈平原夫妇显然是旧识,萧乾夫人文洁若正握着松子夫人的手细数别后光景,陈平原先生则与丸山先生就鲁迅手稿的考据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却又在某个观点达成一致时击掌大笑。严主任半倚在竹椅上摇着折扇,孙玉石和乐黛云一边往火盆里添炭,一边抛出妙语引得满室生春。我作为主人,不时穿梭在席间添换茶点。见萧乾先生杯中的茶水见了底,我立刻执起铜壶,水流如银线注入杯中时,特意压低声音笑道:"萧老尝尝这第二泡,涩味退尽,回甘更浓。"转身又为争论正酣的日本学者们挪近茶点,确保伸手便能取到。海天则又成了那枚不知疲倦的陀螺,脚步轻盈地穿梭在宾客间。每当为客人续茶时,他总会微微俯身,目光专注地落在交谈者身上,生怕漏过只言片语,仿佛要将这些珍贵的见解尽数吸纳。茶香、笑语与偶尔爆发的争论声在茶室里交织升腾,西府海棠的红叶映着玻璃窗,将众人的面庞都染上暖红。直到婉清系着蓝布围裙走进来,礼貌地照顾大家去吃午饭,众人才纷纷离座,在欢声笑语中鱼贯走向饭厅。

餐桌上的菜肴琳琅满目,既保留家常烟火气,又巧妙融合南北风味与中日特色。最中央摆着一道红亮诱人的京味炙子烤肉,铁盘边缘滋滋冒油,羊肉裹着葱丝在高温下蜷曲,香气混着孜然味直钻鼻腔;一旁的酸菜白肉锅咕嘟作响,东北酸白菜吸饱了五花肉的油脂,搭配冻豆腐和粉条,在铜锅里泛着暖融融的光泽。为照顾南方来客,婉清特意做了梅菜扣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吸透梅菜的咸香,入口即化;清蒸鲈鱼卧在青花瓷盘里,葱丝与蒸鱼豉油勾勒出江南的清雅。这些手艺,都是平日里跟着海天一点点学来的。最特别的是一道创新菜“蟹粉酿豆腐”,金黄蟹粉裹着北方嫩豆腐,浇上秘制酱汁,豆腐表面点缀着蟹籽,恰似撒了满盘星辰——这道菜原是海天独创,将南北食材巧妙融合,如今也成了婉清的拿手绝活。

考虑到日本客人的口味,餐桌上还摆着几碟精致小菜:脆生生的酱黄瓜条、淋着芝麻酱的凉拌菠菜,以及用鸡汤煨煮的菌菇拼盘。婉清笑着解释:“海天总说您喜欢清淡,这些都是照着他教的法子做的。”

酒水更是讲究。中式大陶坛里装着二十年的花雕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瓷碗里泛起细密酒花;一旁的玻璃酒壶中,冰镇过的日本清酒泛着月光般的色泽。海天捧着酒壶笑道:“跑遍了东单菜市场、友谊商店,托了好几个外贸口的朋友,才寻到这正宗的獭祭清酒,想着正好让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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