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驿道上有四名身着浅灰色粗布麻衣的男子快马飞驰,马蹄卷着风带起地上的尘土留下排排浅坑,风一急,顿时黄沙翻滚,迷住眼睛。
雾雨吐出沙子骂骂咧咧道:“这成渡的天还真是非常人能够适应!”
这里的天炎热到几乎不能忍受,且越到成渡北部边境越是热的离奇。众人马不停蹄赶了两三天路,此时已然浑身冒汗,像被人丢进泥潭里滚过一圈似的难受黏腻。
又行半个时辰的路,眼前终于浮现出客栈的缩影。
“正好干粮不足水也喝尽,不如我们去前头休息片刻吧!”楚池舔舔皲裂的嘴唇提议道。
其余人心照不宣地同意。
客栈内熙熙攘攘坐满人,大多是穿着罩袍的过路行商。
成渡边境虽黄沙漫漫,可耐不住里头富庶,瓜果生的甘甜可人,珠宝器物也是源源不断流出。为了通商的方便,随太祖开国辟疆的那位定远侯还专门向上讨要恩赏开出几条驿道。
尽管上头之人再怎么剑拔弩张,各国之间的商路却从未断过,毕竟没人会同金银财宝过不去。
楚池带着几人进入,压低嗓音大喊道:“小二,给我们上些茶水饼子来!”
那小二过来上下打量她,虽穿戴寒酸,但周身却说不上来的气质不凡,于是他攀着近乎道:“公子乃是丹州人吧,此次出门可是又接到什么大生意?”
丹州城为成渡西北部大城,此处向来有金元宝之称,算是行商大城。
“好眼力,我正是丹州人!”楚池一口应下,“只不过此次是出门回来。”
反正出门在外,身份总是自己给的,既然这个小二喜欢套近乎,那她便顺台阶而下,说不准还能套到些特别消息。
“我说呢!公子长相便与常人不同,我一瞧便知道身份不凡,定是哪家豪门勋贵子弟!”小二顿了顿,忽然一笑,“这眉宇间,竟还有几分吴大老爷的影子。”
说到这,楚池才想起来,她娘楚吴氏便是丹州人,她外祖父正是富可敌国的行商大户吴达,这么说来,她还真算得上半个丹州人。
“你可真会说笑,我们这些小人物怎可和那吴大老爷相提并论。”楚池笑着饮下茶水。
那小二反而来了话头:“那吴家还真是鸡毛插在凤凰上,起家时刚好碰上驿路开通,而后又将女嫁入侯府,现如今又出个少年将军!还真真是大罗神仙保佑啊!”
楚池一口啃下干巴饼子,她抻着脖子好不容易咽下岔开话题玩笑叱他:“你这人!怎不说我与那吴小将军长相相似,以后是当将军的料呢!”
小二哈哈大笑:“公子莫要在我这寻开心,您瞧瞧您这手臂,怕是风一吹就得折成两半,再瞧您这身子板看着跟小姑娘似的,定是没什么气力的。您说您出门行商我倒还信,去打仗,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楚池猛地起身怒拍桌子,碗碟都被她拍得一震,哐当乱响:“你说说我哪不行了?”
小二拿肩上的布擦擦额间的汗贴近她叹口气道:“公子,也不是我瞧不起您,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就前几日,燕赤突然发兵攻向西处琼华郡。”
楚池一惊,下意识问:“为何上京城消息全无,朝廷不管吗?”
“朝廷?”小二讥讽道,“便是我这样的人都知晓当今陛下耽于玩乐不理朝政,朝廷哪会管这里人的死活!”
楚池刚想开口,只听他又愤愤地喃喃道:“这皇帝还不如我去做!”
他这话要是被那皇帝知道,肯定得五马分尸死上百回。
但山高皇帝远,没人会管顾小人物的笑言。
话刚落没多久,后头便有掌柜喊他去收拾脏乱碟碗,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还是扯扯肩上抹布离开。
原来在成为皇帝之前还得先去收拾做活计。
众人休息片刻便继续行路。
又行两日,终于见到活人,楚池随意找人问路,得知再往前走十公里左右便是丹州城,不过前头道路壅塞不便,只得舍弃骏马换步行入城。
于是众人又向前骑行几里便舍弃马匹步行。
楚池看着自己辛辛苦苦选的马匹此时正热的耷拉舌头甩头。
“跟头驴似的。”她略有些不舍地骂道,“做马的就要有个马样。”
说完这两句话她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丹州城内。
楚池甩着腰间的编绳边走边看,城中热闹非凡,有牵着骆驼深邃眼瞳高鼻梁的异域行商,也有牵马长相俊美的富家子弟或是戴花掩面互相逗弄的俏女子。
往里望,街道绵长无尽头,吆喝声欢笑声和在一起,全无城外那黄沙遍野的荒芜。
收回目光,便是连城门口都是熙熙攘攘挤着许多人。
楚池刚想上去凑热闹,远处忽然冲来的骏马拦截她去路。
“哪来的傻小子竟然敢在此处拦路!”头顶上传来讥笑言语。
她抬头,见着一位面容姣好矜贵不凡的少年坐在高头大马上眯眼斜睨她,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此时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什么脏东西。
楚池没回他,挑衅地对他挑挑眉,虽未说一言,但她的表情却在说:“有本事你就来打我啊。”
那少年被家里娇惯着长大,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他顿时恼火,气急地蹬蹬马镫叉腰道:“你可知我舅舅是谁!”
“我不知你舅舅是谁,我只知道这么大的路你偏要从我这处过便是挑事。”楚池毫不畏惧地同他道。
“公子,我这就下马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小子!”旁边的侍卫拽拽衣袖提议道。
少年摆摆手翻身下马,他踮起脚用手中握着的马鞭指向楚池:“那你记住了,我是丹州知州季修之子季川,我娘是吴家长房长女吴妤,我舅舅是陛下亲封的庆元将军吴翦,以后,我也会是陛下亲封的威猛将军!”
楚池在听到“威猛将军”四字的时候没忍住笑出声。
难道取名废这种属性也会遗传吗?她在心里暗想。
季川看她这模样更是生气,他蹙起眉头问:“你这是看不起我吗?你是哪家的公子?”
楚池眼眸微动心里暗想:照他这么说自己是他姨母,算是长辈,那她身为长辈和自家小辈置什么气,反正以后有的是时候收拾他。
于是她赔笑道:“小的从小无亲无故,今日拦了公子去路是小的该打!”
季川看她这样反而更加生气,他拂袖而去,满腔愤懑地骂一句:“没意思!孬种!没意思!”
楚池携着其余人走到城门口拥挤的石壁处,没承想她那小外甥也大摇大摆地带着一队仆从侍卫走过来。
只见他施施然走过仆从开出的路慢条斯理地撕下石壁上的文书慢动作地举起而后高喊:“在场的都做个见证,今日我季川在此立誓,必定成为像我舅舅那般的大英雄将那燕军打得屁股尿流只能跪倒咱们面前俯首臣称!”
楚池看他就像看儿童片里的超级英雄,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这么强的中二病。
“好!有志气!”底下竟还有许多为他欢呼呐喊的人。
日头西斜,温度骤降,楚池几人此次前来为避锋芒只带些碎银,路上劳顿,银子花的也差不多,丹州住店都是天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客栈,无地可栖的楚池此时冻得直跺脚。
待到城门口的人走的差不多,士卒又重新将布告糊上去。
楚池这才发现原是征兵文书。
士卒远去,她慌慌忙忙做贼似的把那告示撕下来揣身上。
有了这东西,她顿时欣喜轻松起来,招呼几人同去城郊大营。
丹州为通商要塞,各国为保证自身利益极少对此地开战,于是此处的城郊大营算是形同虚设,设施简陋,没个正行也就算了,里面出来的兵卒也大多充上城门守备军。
楚池的志向当然不是在此处窝着当城门守备军,她从小二那得知燕赤突然发兵攻向西处琼华郡后便在思索征兵之事,琼华郡难以调兵又急需士卒,那定会在离此处最近的丹州琼州征兵充补队伍。
她的志向便是在此次琼华郡之役中杀敌立功晋升。
厚重云层堆积天边,城郊大营营地外支着两个帐篷,每个帐篷前各放置一木桌,木桌后各坐着一位打瞌睡的大汉。
楚池走上前去扣扣桌子将满是褶皱的布告递上前去:“大哥,我们是来征兵的。”
大汉揉揉惺忪睡眼定睛问她:“你们是谁征兵?”
“我们四个。”楚池答道。
大汉思索片刻叫醒同伴:“醒醒,干活了!”
同伴打个喷嚏半睡半醒道:“知道了。”
大汉上下逡巡几人,而后指着楚池剑兰道:“你们俩到我这填这份文书。”
楚池笑着从袖中摸出碎银递给他:“谢谢大哥!”
大汉咳嗽声冷脸小心翼翼地揣下银子。
楚池握住毛笔飞速在文书上签下姓名。
楚赛英。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处处受制的建安伯之女楚迟而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楚赛英。
当然,也会是未来戍边大将楚赛英。
前头的山岗清风吹过,连身上的不适感都消减下去,身上松快许多。
填完文书后两个大汉各领一队朝不同方向走去。
楚池觉得不对劲,于是上前问:“大哥,为何我们不能在一块儿?”
那大汉心虚地别开眼怒喝:“不该问的别问!很快你们就会知道,我这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对你们好。”
照他这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楚池暗想。
大汉带她们进入营帐内,他吩咐两人留在原地自己却上前同坐着的人耳语些什么后折返回来。
“行了,你们去画押上军籍吧。”
两人犹犹豫豫地上前办完所有又跟着大汉进入一个帐篷,送完她们后大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帐篷内已有两名男子,一名长得白白净净的,看起来有点眼熟,另一名高大伟岸的,看起来也有点眼熟。
白白净净的男子率先发现她们,他抬起头来,手中的馒头吓得滚落在地:“你……你……你怎么在这?”
楚池扶额,她和这个小外甥还真是投缘,在哪都能碰上。
“我来征兵。”她只能硬着头皮答道。
另一名男子也被吸引视线,他也平淡地抬起头看。
“是你?”
男子登时眉毛横立,他面容狰狞地冲上来想和楚池动手:“我死了那么多兄弟,你拿什么赔?”
楚池满脸错愕,她躲闪着问:“你是?”
男子没有回答,他依旧不依不饶地狂躁出拳,便是连季川都站起身挡在楚池面前:“你这是做什么!这小子是本公子的人!”
男子知他身份尊贵,也不敢再动手,他愤愤地坐下,一言不发。
楚池反而贴上去:“大哥,我真的不认识您,您不妨明示,我到底哪里得罪过您,如若真是我的错,我向您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