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讲完一堂课后已是虚汗淋漓。
还是太勉强了……
其实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太医是建议他少挪动的。
无奈皇后那头逼得紧,这几日总派人来府上找顾晦,虽被他拦下了,一回两回便罢,但总得给个说法。
还有华榕的事……沈穆勉力直起身子,门口的脚步声渐近,沈穆脸上带了点笑影,扭头看去:“字都练好……唔,大皇子怎么回来了?”
来人正是顾知行。
顾知行手里拿着一卷《道德经》。
他本是想来问问题的,因早晨来得着急,便把书落下了,才叫小太监取来,没想到会瞧见沈穆这样精疲力竭的样子。
沈穆上课时是很认真仔细的,他与上书房别的先生不同,别的先生计较字义辨析、句读讲练,沈穆则是先让他们自行读,然后再带着学生们一字一句细讲,常引经据典,将基本史书、子书之事串联起来,再以经书品评——所以讲一堂课非常费力气。
此时的沈穆脸色很白,额角挂着汗珠。顾知行走近了几步,嗅到了沈穆身上那股很淡很浅的、说不上来,但让人安神静气的香味。
沈穆这些日子在养伤,中药伤肠胃,所以他没什么胃口,也不太吃得下东西,身体更加消瘦。
顾知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沈穆,沈穆现下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淡漠又疏离,但他刚刚笑起来的时候,是温柔又和顺的样子。
跟母后看他时有点像,但又不完全像,母后是那种看似平和实则凌厉的模样,威势很重,让人提着心,不敢违逆。
而且沈穆看过来的时候,眼睛很亮。
顾知行知道让沈穆露出这副神情的人不是他。
应该是顾晦那个“灾星”。
他敛下心中诸多想法问道:“先生是哪里不舒服吗?脸色很难看。”
沈穆反手贴了一下脸颊:“我感觉还好……也不烫,应该是有点累了——大皇子是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吗?请问吧。”
顾知行见此哪里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他把书收了起来,见沈穆身子歪斜有些坐不稳的样子,连忙伸手去扶,却见沈穆下意识躲开。
顾知行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沈先生,知行非常喜欢您,也很爱听您的课。可是您好像不太喜欢知行……是知行做错了什么,让先生讨厌我了吗?”
因为腰背上的伤还没好,所以沈穆身上没什么力气,但不好在学生面前表现出不好的状态,所以完全是强撑着端正坐好专心忍痛,猝不及防下听见了顾知行这话,其实是有点懵的。
事情……也没有顾知行想得那么严重……沈穆眼神迷茫,只是因为顾知行的动作比较突然他没有心理准备,下意识躲开而已……
唔……看来顾知行也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
沈穆见顾知行一副十分受伤的样子,连忙道:“抱歉大皇子,臣并非……讨厌你,臣只是没反应过来。”
顾知行立刻说道:“那便好……可是先生,您是我们的先生,以后可以不用那么客气的——您日后,叫我‘知行’可好?”
沈穆愣了一下,顾知行正期待地看着他。
这不是什么大事,沈穆从善如流:“知行。”
顾知行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先生,您现在累了,知行送您回去歇着吧?”
沈穆有点为难。
他这会儿,其实有点走不动。
腰背太痛了——不该逞强的……沈穆咬着牙撑着桌子,刚一用力就是意料之中的脊背一痛,一下跌了下来,顾知行连忙撑着他不让他倒下。
“……多谢。”
“老师!”
沈穆茫然抬头,刚才这么一折腾他的腰有点受不了,痛得冒汗。秋日里风又凉,书舍里没有关窗,风一吹,身子不由一抖。
顾晦快步上前想给沈穆披上披风,瞧见顾知行放在沈穆腰上的手时没多想,抬手就是一拍,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随后迅速出手揽着沈穆坐下。
顾知行立刻收回了手,双眼怒瞪着顾晦。
沈穆听见那一声响下意识抬头,就看见顾知行一直捂着手,知道是顾晦动手打了人家。
好用力,那手背立刻就泛红了……沈穆虚喘一口气,然后无奈地轻轻用头碰了一下顾晦的肩膀。
顾晦当然感觉到了沈穆的动作,却没什么反应,他极其坦然的与顾知行对视,嘴角勾起,眼神阴狠,像是恨不得从顾知行身上咬下一块肉。
顾知行哪里经受过这个?且不说顾晦的手劲大得吓人,一巴掌下来打得他的手背都出现了五指指痕,就是那个眼神,也是顾知行从未见过、也没人敢这么看过他的。
沈穆叫了一声“二皇子”,顾晦看着沈穆,不肯低头。
说实在的,听见沈穆叫他的那一声,顾晦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不舒服。
为什么沈穆每回称呼他不是“二皇子”就是“殿下”?对着顾知行却直呼其名?
知行知行。
知个鬼行!
还有顾知行那双不老实的手!
像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了一样,他死死盯着沈穆身上那件被顾知行脏手碰过的浅青锦袍,恨不得让沈穆立刻脱下来烧掉。
到底是顾晦先动手打人,沈穆刚才那一声就是想让他道歉,无奈只能他出声了结此事。
沈穆:“我刚才听见声音了,是你打了知行一巴掌?”
顾晦不太高兴的“嗯”了一声。
“情急失手而已,”顾晦垂下眼眸,“碰巧拍到的。”
沈穆:信你就有鬼了。
顾晦的身手他是知道的,顾晦也没有刻意去瞒着沈穆。
但……
人大多会同情弱者,沈穆也不例外。
顾晦许是因为这些年的委屈,一看见顾知行就忍不住,这才出手打人。
顾晦抿着嘴仔细给沈穆系披风的带子。沈穆手笨,写字弹琴都可以,但一涉及到什么手工活,那简直没眼看。
“快跟知行道歉——”沈穆看向顾知行,轻声道:“知行,你也听见了,是二皇子情急之下失了手,并非故意。这样你看好不好?原是因为我才发生了后来的事,我来道歉便罢,还请你不要怪罪。”
“请殿下恕罪,一切是臣下的过失。”
顾晦咬紧了牙根,沈穆侧身挡住了他,反手揉了一下他的头。
——明明是顾晦先出手伤人,伤人者没吭声,沈穆开口训了伤人的那个,叫他道歉,却又不等他开口,宠着护着,自己先请罪,好堵了受害人的嘴。
顾知行暗暗捏紧了拳头,强笑着说没事。
母后说得没错,顾晦不能待在沈先生身边。
顾晦刚才叫沈先生什么?老师?
他不配。
沈先生的学生,只能是他顾知行。
·
待沈穆上完药、换完衣裳,正等着柳絮摆饭的时候,就看见顾晦转进屏风里把他刚换下来的衣袍抱出来往外走。
恰巧柳絮进来,一看这情形就叫住了人,好奇问道:“衣裳放在那里就好了,我等会儿来收拾。二皇子,先吃饭吧。”
顾晦摇摇头径直往外走,沈穆把人叫住。
“先吃饭吧。”沈穆拿过小碗给顾晦舀了一碗汤,“汤要凉了。”
顾晦抱着衣服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站在沈穆身边,沈穆淡淡看他一眼,又转过头继续盛汤,不解道:“都是脏了的衣服,你抱这么紧做什么?还不去放下,净手吃饭?”
柳絮和砚石都往这边偷瞟。
沈先生和二皇子自回来之后两人的气氛就怪怪的,尤其是二皇子……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好奇得紧。
顾晦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来。
沈穆看了好笑,柳絮上前把衣服拿走,一下还没拿动,稍用了一点力气才取走。
“你先无缘无故打了人家的手,然后站在这里自己委屈。”
沈穆转过身去,抬手揪了一下顾晦的鼻子,顾晦皱着脸想要把沈穆的手拂开,却又在触碰到的瞬间改了主意,两只手一起把沈穆冰凉的指尖握在掌心暖着。
沈穆对这倒没什么反应,只觉着这孩子别扭又傲娇,怪好玩的。
他继续说道:“我虽让你与他道歉,但到底没让你真的把话说出口,已经是偏袒于你,可你这样不说话暗自憋气,还奇奇怪怪抱着我的衣服往外走,是要做什么?”
顾晦蹲下身来,往前又蹭了两步,柳絮拉着砚石出去,顺带把小猫也带走了。
顾晦把头搁在沈穆的膝盖上。沈穆不明所以的看着他,见他纠结了不到两秒,把头拱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顾晦嗅着鼻间浓郁的清淡香气,心头的郁躁一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讨厌顾知行。”
“嗯,我知道。”沈穆挣开了顾晦的手,顾晦不依不饶地牵过沈穆另一只手握着。沈穆把手抽开,顾晦偏要抓住,漂亮的凤眼可怜巴巴的看人,看得沈穆没忍住偏头笑开,拧不过他,便由着他去,剩下一只手一下一下顺着顾晦的马尾,轻声安抚道:“你有这种情绪非常正常,但是今日,你不该动手打他的。”
顾晦知道自己不该,可他不后悔。
他把沈穆看得很重,沈穆已经在他划定的圈子里了,决不允许他人染指。
顾晦闷闷道:“我不喜欢他碰你。”
沈穆顿了一下,无奈点点顾晦的眉心。
“所以方才你抱着我的外袍,是想要做什么?”
顾晦心虚得不敢说话。
沈穆挣了挣手,顾晦一下抓紧。
沈穆坚持,用了点力,这才听见某人闷闷道:“拿出去,洗干净。”
沈穆:“……啊?”
顾晦坚持道:“脏了,要洗干净的,我会洗衣服。”
沈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揉揉顾晦的脑袋。
小孩的占有欲还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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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一处普通的小院。
一位美貌的妇人急急忙忙带着幼小的孩子往外走,平时常来往的村妇不由问道:“华娘子,这么着急的去哪啊?”
香芸背着厚重的包袱,正蹲下身把女儿抱起来,她低着头,将脸上的惊慌和不安全都掩下,再抬起头起身时,一切如常。
“张婶,我女儿受了风寒,咳得难受,听说京中来了一位看小儿科极好的大夫,正要带她去瞧瞧。”
张婶伸长脖子看了看院子,见院子空荡,想多嘴再问时,香芸已然匆忙点头抱着孩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