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灯火通明,主院分席列座在侧。
今日是专为王书樾接风所设的王家家宴,来的人都是王家主家的人,所以男女并未分席,但等次分明,井井有条。
过了不多久,王宗安携夫人前来,众人起身行礼,王宗安脸上挂着和蔼笑意,挥挥手,让大家安坐。
王老夫人安坐下来之后见家宴的主角不在,便偏头去问大丫鬟春秀:“书樾怎么还没来?”
春秀低声答道:“公子歇了半日之后就出府找吴国公世子吃酒去了,刚奴婢遣人去楚华轩,小二又说公子听见什么消息急急忙忙走了,现下并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老夫人登时有点坐不住,小儿子刚回家没到半天,可别惹出什么祸来!
王宗安很是镇定,他拍拍妻子的手:“还当书樾是三岁小儿呢?他在外参军历练多年,放心吧,他心里有数。”
王老夫人心里还是乱,但今日那么多人看着,她不好丢了表面功夫,只能勉强笑道:“是我多心了,老了老了,总觉得孩子还小,最近又……”
王家长媳崔乐熹看了眼丈夫王书勐,见他微微点头,便倾身含笑道:“最近家里添的喜事多呢,贵妃有孕,小叔也终于回家,娘是太高兴了才会多思多虑。再说小叔此次带着军功回京,可谓风光无限,就是早晨打马游街时,险些被瓜果砸中,儿媳见了,可是悬着心,生怕小叔被砸下了马!”
说罢掩唇轻笑,王老夫人心神一松,指指长媳:“瞧瞧,都是要当婆母的人了,还这般爱说笑!”
堂上人皆应景欢笑,一时气氛热闹极了,正说着笑着,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让人精神一振——
“叔叔婶婶们都在笑什么呢?”王书樾阔步前来,神采奕奕,单膝跪于父母堂前,朗声道:“儿子今日有事来晚了,望父亲、母亲莫怪。”
堂下的青年将军身穿玄色锦服,眸光璨璨,锋芒毕露。
他长得极高,纵是跪着也不显弱势,面容自带母亲的秀美和父亲的英气,因着常年在边疆练兵,刚又在外处理了一场刺杀,此刻整个人仿若一把凌厉的长枪,杀气凛然,让人不敢直视。
王宗安沉声道:“起吧,念你初回京城,这次便罢,以后不得无礼。”
王老夫人已经伸长了手笑着让他上前。
王书樾笑着接过母亲的手,顺着意坐到了母亲身边,先自罚了三杯酒,再敬父母和长辈,说了几句吉祥话,而后才回到自己的席位。
人到齐了,王书勐安排开席。
堂下歌舞热闹非凡,但王老夫人可没忘记长媳说的话。
长媳说的话,真真是说到她的心坎上了。
幼子如今有功有名,合该成家——但幼子脾气古怪,本来像王家这样的家族,在孩子成年左右就会安排几个通房侍妾教他知事,偏书樾例外,嚷嚷着说定要找个什么与他通心意、一生一世一双人才可。
世家贵子,居然出了一个情种吗?
王老夫人失笑,却也因宠爱幼子由了他去。
反正又不用他传嗣——但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成了王老夫人的一块心病。
因为幼子居然到了现在,别说房中,身边是一个女子都没有!
想着想着王老夫人就忍不住偏头瞪向坐在下首正经不了一刻钟吊儿郎当吃葡萄的王书樾。
嗯……?
这臭小子,王老夫人眼皮一跳,小儿子这是……在出神吧?竟然笑得这般轻浮。
崔乐熹上前给婆婆敬酒,王老夫人按住儿媳的手小声道:“你看书樾,他这模样,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崔乐熹扭头看过去,她是过来人,自然也知道,心下暗道一声奇了。
小叔子的宣言她也是听过的,难道……?
可小叔子在边关戍守多年,他恋上的,该不会是什么乡野女子吧?
这也正是王老夫人忧心的地方。
“不如让大郎去试探一二?”
“还是我们私下查,”王老夫人摇头,“书樾性子倔,到时候揭开了一闹腾,场面不好收拾。”
崔乐熹颔首称是。
王书樾自是不知道有人在打他的主意,酣畅饮了一杯佳酿,眼前厅堂明亮,雕龙画栋,歌姬唱腔悱恻,舞姬身姿窈窕,但脑子想的却是方才所见的那一张美人面。
黑夜如墨,街道截杀——身后的士兵高举火把,照亮了这一方漆黑的天地。
王书樾持剑挑开车帘,他首先嗅到了混杂在血腥和街巷潮湿气中,唯一清爽温和的香气。
低头,马车里一片混乱,惟一美人跪坐其间,乌发散落,披了满肩。身后婢女仓惶护主想要挡在前头,被美人抬手阻拦,微一抬头。
京城之中,不,他生平所见,从未见过如此亮眼让人难忘的面容。
面如白玉,双眸明亮,如同汪着一潭春水,盈润秀丽,恨不能深陷其中,最绝的是眼尾的泪痣,勾魂摄魄。
乌发红唇,气韵沉静,就算是在那样混乱的场景下,也不见慌张失态,反而如一朵幽昙,在静谧夜中安然开放。
王书樾毫不掩饰眼底的惊艳,大方称赞:“妙哉!竟让我碰见了这等容色的佳人!”
这样的美人,当真是……可惜那个少年凶得很,武功又是难得的高,他的速度极快,几乎是在他刚挑起车帘的一瞬,居然就飞身而上将他手里随便拿的剑给斩断了……王书樾想得出神,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意。
舞姬踏歌而来,正在他面前舞动,腰肢柔软,甜香醉人,王书樾却视若罔闻,嫌弃地拂了一下鼻子。
舞姬羞红了脸,连忙退下了。
王书勐坐到王书樾身旁,兄弟俩相互敬了一杯酒。
“你啊你,在外历练多年,性子是一点没变。”王书勐揶揄道:“还念着要找一个一心一意的人呢?”
王书樾爽朗一笑:“佳人难求,好在弟弟我向来运气极好,竟然还真让我碰见一个!”
王书勐来了兴致:“是哪家的贵女?快说快说,我也好叫你嫂子准备东西上门提亲!”
王书樾笑而不语,又饮下一杯酒,合着曲调高唱道:“佳人难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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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雪堂】
柳絮跺了一下脚,气急道:“沈先生已经劳心费神助你夫妻见面,又受你们牵连遇到刺客受惊,现下身体支撑不住正是要好好休息的时候,你怎得好意思纠缠不休,这般不讲道理?”
“柳絮姑娘,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香芸抓着柳絮的袖子正待跪下,柳絮无奈扶住,只得听她哭诉,“求求你,让我再见沈先生一面!沈先生帮人帮到底,救救我夫君吧!”
兰生发髻微乱,冷眼看着,忍了忍,终是没说出伤人的话。
沈先生受惊,病体虚弱,刚支撑着回府就倒下了,现下好不容易睡着,这人居然在院外闹成这般不成体统的样子来。
同为女子,但她看着院子里纠缠不休吵闹的香芸,心里一点怜悯都没了,只觉得此人得寸进尺,顺杆就爬,枉费沈先生一片好心。
顾晦换了一块棉巾给沈穆擦手,他自是听见了外面的声音,眉头一皱。
“红袖姐姐,劳你出去叫人把她直接拖出院子,事后自有我担着。”顾晦低声道,“先生刚刚入睡,惊醒了之后是再也睡不着了的。”
红袖早忍不住了,只是想着公子待人温和,所以一直没吭声,现下有了顾晦的话,心下一定,转身疾步出了门。
沈穆脸色苍白,一只手被顾晦握着擦洗,另一只手隐隐扶着胸口。他难受得厉害,眉头皱得紧紧的,喘息声也很重。
太医已经来看过了,说沈穆这段时日思虑过甚,忧思伤身,这次受到惊吓,虽然并无大碍,但先前清毒之后并未好生将养,眼下才会病得厉害。
今后只能靠养,才可勉强与常人一样。
顾晦把沈穆的手一同放进被子里,他屈膝跪在床榻边,然后试探着,替了沈穆的手,轻轻揉着他的心口。
沈穆的心脏跳得很沉很费力,所以他总是忍不住挺一下身子。
“嗬呃——嗯——”
“老师,我在这儿。”
顾晦打着弯轻轻按揉:“老师,我在这里呢,揉一揉是不是好些?”
沈穆颤着呼出一口气,头微微往旁边歪,长眉渐渐舒展。
他赖在沈穆房中多时,知道沈穆的一些习惯。
比如说,沈穆有时候很像个小孩子,平时还好,越是病中虚弱难受之时,越是离不开人。
沈穆突然动了一下,顾晦明显感受到胸口下重重一跳,抬头一看沈穆,见他嘴唇嗫嚅着,无奈听不清他说什么,干脆把耳朵贴近。
“疼呃——雁,雁雁,小军——咳咳!”
顾晦摸不着头脑,但见沈穆摇着头辗转,虚汗又出了一身,纤瘦的手推开了被子,往虚空中伸去。
顾晦握住沈穆的手,冰冰凉凉,怎么都暖不热。
屋外的哭喊哀求声渐远,但沈穆终是被搅了安眠,他很艰难地喘息一声,苍白的胸膛无力地挺起,又落下,像是从梦魇中惊醒,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
顾晦给他喂了几口水,然后从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坐起来一点。
“冷不冷,我给老师换一身衣服好不好?”
沈穆刚醒还有点回不来神,他靠在顾晦的胸膛上,听见他心脏有规律的咚咚响声。他知道顾晦在跟他说话,但脑子转不动,太累了,只知道声音是很轻的。
少年人正在发育的时候,但他的声音并不难听,只是低沉了一些。自己的手被人握着,掌心温暖干燥。
沈穆难得的有点呆。
他下意识想要抓住一点什么,把手抬高,顾晦握住他的腕,沈穆也不执着,呆呆地盯住。
顾晦笑了一声,低头,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沈穆秀气的耳垂,他的眼睫正在颤动,像是蝶翼一般,漂亮但脆弱。
沈穆的脸型很柔和,骨相极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挑不出毛病,只让人觉得舒服。
顾晦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他总忍不住盯着沈穆看,但这不能怪他,世间诸多颜色,在他眼里唯有沈穆鲜活。
沈穆虚弱地靠在顾晦身上喘息,身上的香气越发浓郁。
顾晦早就知道沈穆身上的香气是什么了。
是雪莲香。
影宫档案里,曾言丞相长子出生时性命垂危,有高僧献出雪莲,勉强救回一命。
雪莲是极珍贵的药材,疗效极佳,却不想过了那么多年,沈穆的身上居然还残留着雪莲的香气。
“咳咳!”沈穆没什么力气地喘咳,“华、华夫人在外面是吗?”
顾晦蹙了眉心,不太乐意的“嗯”了一声。
“那就扶我起来,见见她吧。”
“……老师,”顾晦抱着人不撒手,“不去见她好不好?你现在身体不舒服,应该好好休息。”
沈穆摇头,他看着素色床帐上绣的连绵莲花纹沉吟道:“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透露出古怪,满朝文武,世家寒门,咳咳,为何华榕偏来找我这个毫不相关的人求助,不去找别人?”
顾晦眸光一闪,轻轻揉着沈穆的心口。
沈穆躺不住,他的呼吸不是很顺畅,试着撑起身子坐高一些,顾晦一手揽着沈穆的腰身,一手扯过迎枕放在他身后靠着,自己换了一个方向坐在床沿上,然后继续给沈穆喂水。
他的嗓子哑了,嘴唇也有点干裂。
像是精美的瓷器裂了口子——看了让人焦心。
“再有,他一个小小的刑部侍郎,何以凭一己之力调查出这么多东西?”沈穆晃了一下顾晦的手,本就明亮的眸子更加有神,专注地注视着他:“让我见见华夫人,嗯?”
顾晦根本抵挡不住沈穆这样的眼神,他绷着一张俊脸:“一刻钟。”
沈穆弯了眼,“嗯嗯嗯”的点头,结果把自己点得晕乎乎要歪倒。顾晦无语,但还是体贴地凑上前给某个没有自觉的病人揉太阳穴。
“笨死了。”
沈穆抓住顾晦的手,眼睛里还是迷茫的,但已经着急为自己辩白了。
“我不……”
“不笨。”顾晦俯身慢慢抱了一下这个虚弱无比又心软得不像话的傻瓜,不自觉哄道:“你不笨,你最聪明了。”
骗你的,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可是这么心软的大笨蛋,我好喜欢待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