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抒悦抱着剧本,听总导演刘沫意讲戏。
原著的文艺气质很浓厚,许抒悦常常读几章就得停下休息。
踏入婚姻七年之后,妻子发现自己的丈夫一直在做自杀游戏。
洗手间顶上的绳套,浴缸旁边的小刀,还有整瓶整瓶的安眠药。
每天一睁眼,妻子就陷入无尽循环的噩梦里。
有时候她发现丈夫溺亡在浴缸里,有时候他双脚离地悬在天花板上,有时候他倒伏在地上,周围是一片血红。有时候看着看着电视,他会突然晕倒,有时候一转身,他就爬上了天台,望着19楼的窗外,眼里写满了向往。
这样小众的爱好持续了很久,妻子在一次次解救他的过程中逐渐被他逼得心力交瘁。
她要怎么做才能挽回她那个随时都可能死去——或者说,那个一直都在死去的爱人。
连医生都说无药可救,找到心锁的钥匙才是唯一可解。
妻子找遍了各种方法也没能让丈夫重获生活的热情,他还是每一天都自杀,又被救起,直到有一天,妻子无法忍受心惊胆战的生活,选择了自杀。
许抒悦听到导演喊她:
“抒悦。”
她从愣怔里回过神来。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有这样一个人,他永远悬浮在你的世界里,但是怎么也拉不住他。”
许抒悦思索了片刻,摇头。
“没谈过恋爱?”
许抒悦弯唇不语。
刘沫意举起一只手:
“我忘了。你经纪人不让我问这些。你们这些年轻艺人啊,光环太重。那我换个问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是你非常想靠近,但是又不能靠近,远远的在天边,抓也抓不住,还总想逃?”
许抒悦想了想,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形容太过抽象,她笑笑:
“我有小狗。有时候我想抱她,她总是要逃。”
旁边的小男生冷不丁举手:
“什么狗?”
“马尔济斯。”
“啊——”
小男生做出捂心口的动作:
“马尔济斯很可爱。”
“停停停。”
刘沫意敲敲剧本,他对许抒悦:
“介绍一下,这是唐冰。八岁就演我的戏了,在剧组里长起来的,仗着有十几年戏龄,没大没小的。”
他又对唐冰:
“刚才跑哪去了?你现在咖位大了,围读都喊不动你了?”
唐冰不服地吐吐舌头:
“刚才在后台,化妆师小姐姐让我帮她找刷子来着!”
许抒悦对那部戏很有印象:
“噢,《春生》。”
“姐姐好,我是徐春生。”
唐冰用剧里的名字向许抒悦自我介绍。他才二十一岁,肤色很白,一双眼莹润漂亮。许抒悦还记得他剧里留着妹妹头,唇红齿白的形象。
化妆师肯定也偏爱他无瑕又年轻的肌肤,又夸他个性随和,难怪愿意和他开开玩笑。
许抒悦有点讶异,并不是为着自己要和二十一岁的“小朋友”搭戏:
“可是你怎么看也不像……”
“不像喜欢自杀对吧?”
唐冰思路很活,语速也很快:“那是因为我们会拍很多倒叙的部分,也就是你在查我自杀原因的时候,想起来的那些恋爱回忆。”
“而且啊。”
他话锋一转:
“有时候内心抑郁最严重的,反而是表面看起来最轻松的。比如像姐姐这样,也会有觉得过不去的时候吧?”
许抒悦还在感叹现在新一代演员的直言不讳,被他一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是我失敬了,您是我前辈。”
“行了。”
刘沫意对动不动就聊起来的两人十分头痛:“他要是不听你的,你只管跟我说。”
后面这句是对许抒悦说的。
许抒悦知道刘沫意是在客气。亲手带出来的学生,许抒悦知道分寸。而唐冰也确实对得起他的教导。在片场几日,他展现出了极佳的职业素养和演艺水平。
他们很顺利地拍完了较为轻松的前半程,进展到了关键的后半段。
这个星期以来,剧组每天都能收到很多鲜花和礼物,当地蛋糕店一天能收到十几单定制蛋糕的订单。
“祝糖糖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所有的备注都这样写。
“你今天过生日啊?”
许抒悦不知道这件事。
“是呀,过生日还要演这样的桥段,很让人敬佩吧?”
唐冰很擅长用活跃的语气来化解气氛。许抒悦不由得想起她对春生的印象:既轻松,又轻盈。
许抒悦笑笑:
“生日快乐。”
唐冰躺在浴缸里,水没过了他的鬓角,水里升腾着刺目的鲜红,他像躺在静默柔顺的丝绸里。
许抒悦打开浴室的门,缓缓扶住门框,膝盖一软,跌坐。
停两秒,她膝行到他旁边,两只手托起他的脸。
“咔——”
许抒悦眼眶的泪应声落下。
“不对。”
刘沫意指着监视器画面。
“他死了,你什么感受?”
许抒悦不太明白他的用意:
“惊讶?惊恐?痛苦?”
“这些,你都有。”
“但你缺少最重要的情绪。”
“他死了。”
刘沫意指着唐冰——后者还泡在水里,他坐起来狠狠摇了摇头,头发里的“血水”滚落在脸上,急得化妆师直喊祖宗。
许抒悦笑不出来。
“他死了。”
刘沫意又强调一遍。你作为他的爱人,你的第一感受绝不应该是痛苦。
“你有过突然离开一个人的经历吗?”
刘沫意突然问她。
“事后想起来也许你们没有任何矛盾。当初那个分开的导火索其实微不足道,而且你们对彼此很重要,但就是突然分开了。”
“就算不是生离也不是死别,有吗?”
许抒悦抿唇。
“在最开始分开的那些日子里你想的是痛苦吗?”
“不习惯。”
许抒悦终于说出这么一个词。
刘沫意拍自己的大腿:
“对了。”
“突如其来的分别,带来的一定是什么?难以接受,不敢相信,我以后应该怎么做?”
许抒悦目光空洞,后背倚靠在门框上,无力地软软地滑落。
良久,她扶住门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唐冰身边,贴着他的“尸体”跪坐在地上。
她没有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只是用两片发白微颤的唇轻轻唤他:
“阿洁?”
“咔——”
刘沫意还是觉得不对:
“抒悦,你面对的是你的爱人,不是一个陌生人,你要发自内心地爱他,而不是害怕一个死人。”
许抒悦坐在原地没有动。她有点沮丧。
这是今天第十六条了。
场务人员都噤声。听说刘沫意性格古怪,吹毛求疵,要是不按照他心里想的那个样子去改,他气急了是会打人的。至于他心里那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和平常世界不同,没人知道。
或许唐冰知道,他们合作了十三年,但此时此刻,他像鱼一样泡在水缸里,根本插不上话。
刘沫意蹲在许抒悦旁边,一字一句讲得很耐心。
“我知道对于大部分演出来说,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你在表演上有灵性,这无可否认。但所有的表演如果都只关乎技巧而没有沉浸,说服力会不够。”
“抒悦,你知道怎么去刻骨地爱一个人吗?”
“爱一个人要爱到,哪怕看到他急着去死,也不会有任何惊讶,真到了那一天,你应该是完全知道他的内心,他的动机,甚至从心底里接受他去做这件事。”
许抒悦睁大了眼睛,听他说完这段话:
“就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一样。”
“但是——”
这和她理解的太不一样了。
“没关系。你现在还不懂,所以才会急着找他的死因嘛。”
刘沫意站起来,冲场上的所有人:
“今天就到这吧。”
许抒悦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半懵懂地把刘导的话都一一记住。
“抒悦。”
她听到唐冰叫她。
他正裹着浴巾,胸口露着一片皎洁的白,他的三个助理抓着他擦头发:
“一会儿一起吃个饭?”
唐冰的二十二岁生日会很简单,许抒悦到了酒店房间才发现,他只邀请了她一个人。
许抒悦穿了简单的常服,包容无害的棉服外套洁白柔软,衬得她脸颊橘粉,水润的苹果色。
她把助理紧急帮她买好的礼物举起来,又祝了他一遍:
“生日快乐。”
唐冰千谢万谢地把她迎进来,一边抱歉地说:
“粉丝都盯着,实在是不能请你出去吃……”
许抒悦笑了笑:
“很能理解。”
出道以后,她就失去了很多在外面吃饭的自由。走到哪都有一堆人跟着,最自由的地方兴许就是剧组里了。
“但我没想到剧组里也会有那么多你的粉丝。”
唐冰童星出身,直到高中都在兢兢业业地读书演戏,上大学之后签了经纪约,顺着选秀节目的热潮一炮而红。
“我们是第五季嘛,最遗憾的就是,从第四季开始,抒悦你就不做导师了。”
他主动给许抒悦递碗筷。许抒悦注意到桌上大半都是她在剧组常点的菜。
许抒悦想起那档被公司说不务正业的选秀节目,笑笑。
“但,我们这样真的不会传出绯闻吗?”
唐冰茫然地睁着一双眼睛,无辜又纯洁,好像听到了什么特别天真的话:
“一定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