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是年轻人的主场,下午都是中年大佬,唐捐埋头就是做笔记,有聊律师伪证的事,也有聊律师独立辩护权的,讲到非法证据排除那儿,有人提到张万尧代理的胡志伟案,说刑讯逼供在目前的司法环境下还是屡见不鲜,说程序正义不能搞形式主义,需要公检法和律师一起努力,共同促进国家司法建设。
还有律师提出法官在庭上一直压制律师说话权,先入为主,审判不中立,剥夺律师的辩护权,检察官对法官的审判活动有监督权,导致其要看检察官的眼色行事。
这就是权力干预的恶果,导致结果不公正。虽然中央一直在大力整治权力干预司法的乱象,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没有基本的监督机制,保障机制,就导致了落实难的问题。
这也是中国整个立法和司法的问题,只有好政策,没有好的保障机制和监督机制,让所有的政策都变成一纸空文。
提到证人出庭,年长的律师异常激动,说中国证人的出庭率只有1%,这跟我们的法律规定也有很大的关系,法律没有强制证人出庭,就没人愿意蹚这个浑水,也害怕被人报复,甚至也有司法机关禁止证人出庭。
可这样做完全没有考虑到被告双方的情况,没有证人在场,公诉人跟律师都无法对证言进行询问质证,只有简单的宣读证词,法官便依此给被告人定罪,这种做法影响司法公正。
法律应该规定,对于涉及对定罪量刑有重大关系的证人必须出庭,不出庭的证言不得作为定案依据。国外的法庭是采取直接言词原则,不出庭的证人证人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宋颋听有人提到检察官,赶紧趴到唐捐跟前儿解释,说自己可从来没有阻止证人出庭哈,他让人来人都不来,嫌去法庭晦气,也有怕自己被报复的。
唐捐笑着摸他的头,我知道,你是最好的检察官。
唐捐这一说,宋颋尾巴直接翘天上去了,打开手机录音让唐捐再说一遍,唐捐让他滚犊子。
陆陆续续有专家学者上台,唐捐在笔记本上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回去泡图书室。
两个小时后,研讨会接近尾声,最后上台的人是雷冥,白衬衫卡其裤,黑布鞋,身形高大,要不是他顶个半扎丸子头,唐捐以为看到了老东西。
雷冥站定后,话筒往上一抬就开说:“欢迎各位来到法大,我是雷冥。甭看大屏幕哈,没稿子,讲到哪儿算哪儿,先定个调,我支持降低刑事责任年龄,也敢向大家保证,中国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降低刑事责任年龄,对于罪大恶极的少年犯,也会参考恶意年龄补足制度,我知道这是众望所归,符合大众心理预期。但今儿我想想聊聊其他的,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去过少年监狱,我去过两次,当事人15岁,□□罪,刚进去第一天就让我想办法把他弄出来,说他继续待下去要么疯掉,要么死掉。这种出来以后,再犯的几率会很大,因为他身心健康遭受到严重的损伤。我的意思,降低刑事责任年龄的同时,也要优化监狱设置,实现保护性惩罚,既要让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要教他们如何走上正道,不再误入歧途。”
“近两年爆出来的不满14周岁未成年杀人犯很多,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民众群起而攻之,希望法律可以严惩这些小恶魔,不能因为不满14周岁就放任自流。在这里我想让大家思考一个问题,这些罪大恶极的少年犯,他们最开始出现不良行为的时候,作为他们的家长,学校,还有社会上的未成年保护机构,是否给予了他们行为上的纠正和引导,答案是没有。家长管不了,学校不敢管,社会看不见,这才导致了他们一步一步走向罪恶的深渊。我希望公众的力量是帮助一个人慢慢变好的,而不是竭尽全力去摧毁一个人。”
“我知道网上现在有这种论调,我们现有的法律,其实是在保护伤害了别人的未成年,而被伤害的未成年人,却成了保护未成年法律的受害者。其实并没有,每个暴力伤人事件出现在大众视野时,司法机关都会尽快破案,给被害人家属和公众一个交代。在后续的通告中,也会把重点放在对犯人的惩治上,对被害人家属的后学帮扶很少提及。我带同学去过远舟的青少年社工事务所,他们通过一系列的训诫和帮教措施,提升少年犯的效能感,并建立起一定的归属感,提升他们自我价值和社会责任感。他们同时也有帮助受害未成年人,各种心理辅导,告诉他们施暴者已经遭受相应的惩罚,更不必陷入自我怀疑,为什么他不欺负别人,专门欺负我。诚然,只靠司法社工去帮助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应该设立一个被害人救助服务体系,我们的检察机关,应该联合民政,妇联,医疗等部门,与社会组织,爱心企业,人士,志愿者等社会力量联动,引入司法社工和心理咨询师等专业人员,为未成年被害人提供司法救助,心理疏导,身体健□□活安置,复学就业等多元综合救助,帮助未成年被害人及其家属,共度难关。”
宋颋第一个拍手,雷冥的目光却落在唐捐身上,嘴角一动就开始逗小孩儿玩:“我刚刚听同学说,尧庭律所的唐捐今天也来到了现场,既然来了,站起来给大伙儿打个招呼吧。”
雷冥话刚落尾音,众人东张西望找唐捐在哪儿,唐捐又想遁地了,早知道就不吃那碗红油抄手了,都怪方屿,搞得他掉马。
唐捐喉结狠狠往下一滑,两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站稳后摘了口罩帽子,冲雷冥点了下头:“雷教授好,我是唐捐。”
雷冥黑眸一亮,笑了:“万尧经常在我耳跟前儿唠叨,说你秉性随父,满腔正义,今日一见,模样也拔尖儿。既然来了,也听这么久了,说两句呗,不然也辛苦你又是帽子又是口罩的。”
唐捐摇头,怂得一批:“我今儿来师父不知道,他让我禁言一百天,今儿才第二天,我得遵守师规。”
雷冥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着笑,唐捐面无表情,心里早已万马奔腾。
“他是不让你在台上讲,你在台下讲他可管不着,如果怕回去挨呲儿,尽管报我的名字,绝对有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唐捐只好硬着头皮把刚刚写在纸上的感悟读了出来:“这是我回国后第一次参加研讨会,感受颇多,也认识了很多行业大佬,他们才是这个行业的中流砥柱,我还太年轻,思考问题确实不够全面,导致有些表达比较极端。但我还是坚持最初的观点,尽早降低刑事责任年龄,让恶意补足年龄制度尽快入法,让行凶者自食恶果,世间再无霸凌。谢谢。”
方屿第一个鼓掌,接下来掌声越来越多,半晌才落下。
雷冥抬手朝唐捐的方向压了压,让他坐下吧,唐捐坐好后把鸭舌帽往头上一扣。
“唐律师果然一身正气,怪不得万尧认了你做徒弟,我也很喜欢。校园霸凌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很多涉嫌故意杀人的少年犯,在学校里都有霸凌他人的行为。郑宏鸣教授的调查我看过,34.75%,这比例可不小啊。不过大家不要太悲观,据我所知,教育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等部门目前已经在开会讨论制定有关防止中小学生欺凌和暴力的指导意见,不日便会出台,大家拭目以待。这是舆论监督的结果,也是我一直强调的以个案推动立法,希望更多像唐捐这样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经验的律师参与到立法中来,共同推动我国立法和司法改革的进程。”
“最后说说我们刑辩律师,据统计,全国的刑辩律师占全国律师的比例已经从原来的30%降到了20%,我想这其中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大家都说我们是“法律民工”,收入低,风险大,社会地位不高,作用小。司法机关处处压制我们,认为我们是他们的绊脚石,影响他们定罪量刑。《刑法》第306条更是悬在所有法律人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控辩双方各种制度的不平等,导致我们无法为当事人充分辩护,维护其合法权益。民众认为我们是腐败分子的帮凶,替坏人辩护的恶魔。但刑辩是律师的起源,涉及的问题也最尖锐,保障的权利也最为重要,早期的律师就是刑辩律师。我还是希望有更多的律师加入到刑辩的队伍中来,以个案推动立法进步,让当事人在每一个案件中体会到司法的公平与正义,这便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唐捐刚刚说我们是中国法律的中流砥柱,实在惭愧,在座的各位青年律师才是行业的希望,也是中国法治的希望,最后,希望诸位莫忘初心,砥砺前行,谢谢大家。”
雷冥讲完在众人的掌声中疾步下台,主持人宣布此次研讨会顺利结束,大家等会儿一起拍个合照,唐捐一听就想遛,被宋颋跟方屿左右拦住,愣是把他架到了合照区。
年长的律师专家大都站在第一排,越年轻的排得越后,唐捐跟宋颋他们站在第四排,刚站稳雷冥就冲他招手,一个过来的姿势,唐捐摇头晃脑,浑身写着抗拒,最后被宋颋一把推了出去。
雷冥的位置在第一排的C位,唐捐站在一群大佬跟前儿浑身不自在,摄影师让大家笑得更灿烂些,他只想哭。
正式拍照时,雷冥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左手在他耳朵跟前儿比了个赞,在公司大群看到图片时,他想死的心都有,虽然他比雷冥高半个头,但他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雷冥揽着他就跟揽小鸡仔似的。
宋颋晚上的全蟹宴没吃成,被黄检叫去加班了,说有个故意杀人的案件证据链有问题,需要发回补充侦查,让他去跟公安局那边好好唠唠,宋颋挂了电话把黄青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回过头对唐捐说他下周六生日,刚好把全蟹宴补上。
唐捐笑着说好。
方屿说要尝尝北京的老铜锅涮羊肉,唐捐带他去了南门的老火锅,方屿扬言要喝53度的红星二锅头,唐捐说他只适合4度的北冰洋,方屿闷闷不乐,回去念叨了一路为啥不让他喝酒。
路过保安亭,强叔探出脑袋问唐捐肺恢复得咋样,唐捐说好了,没问题。
强叔让他以后遇到危险别犯傻,惜点儿命,他满口答应。
走之前,唐捐问陈辞是不是考上了央美附中,强叔嘿嘿一笑,说臭小子没给他丢人,唐捐说买了礼物,明天拿给他,强叔哈哈大笑,说太客气了。
回到家,方屿鼻子一耸一耸,问唐捐是不是养了狗。
唐捐靠在门上换拖鞋,说狗在他师父那儿,方屿一下子炸毛,说张万尧还替他看狗。
唐捐从鞋柜里取出母亲前些天新买的灰色棉拖,往地上一丢,说狗在教他弹三弦的师父那,跟张万尧没关系。
方屿将信将疑换了拖鞋,唐捐说身上一股火锅味,要去洗澡散散味,方屿说一起洗,然后就挨了唐捐一拳,让他老实点,不然睡大街去。
方屿一脸失望从书房淘了几本漫画,两腿蜷坐在沙发,脑袋时不时往浴室看一眼,喉结不停滚动。
唐捐洗澡很快,十分钟全部搞定,出来头发都干了,说地上有水,让方屿晚点儿进去,他明天还要上班,先睡了。
方屿看唐捐浑身微微发红的样子,欲言又止,憋半天最后说个好。
临睡觉前,唐捐收到小崽子的回复,说江存开学前买了他的同款水杯,中秋节那天被他妈拎走时着急拿错了,放假了找他换,唐捐说尽早换了,江存整天毛毛躁躁,上蹿下跳,过两天钥匙扣就尸骨无存了,徐笙说不会,江存说要把那个小三弦当宝贝儿供着。
唐捐发给他一个微笑,然后就关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