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徐有贞满面春风,进了文华殿,他实现了文人在官位上的最高追求,正是得意。
“徐爱卿来了。”朱祁镇整个人突然舒朗开来,话里带着笑意,招呼徐有贞坐下,让侍从给徐有贞上茶,又挥挥手,“你们都下去。”
左右侍从退下,萧景等人也退到门外。
萧景在文华殿值守,徐有贞几乎日日过来,朱祁镇总会与他密谈,从不留侍从在场,连曹吉祥也不例外。
徐有贞的荣宠可见一般!曹吉祥应该很眼馋吧!
“徐阁老不愧是陛下跟前第一人,深得陛下信任!”萧景在曹铎凑过来时,和身边的校尉,低声讨论。
“是啊,有谁能比得过徐大人的恩宠。”
曹铎张口想呵斥,可想起曹吉祥一再叮嘱,话到嘴边硬是忍住了,在旁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竖着耳朵听。
“比起徐阁老,那两位可就差多了……”
“那两位哪能跟徐阁老比……”
……
萧景在旁边瞧见,曹铎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都担心曹铎会不会憋坏,清了清嗓子:“好了好了,一会儿该换班了。”
众人注意到曹铎来了,连忙闭上嘴,值守一个赛一个的认真。
曹铎瞪了众人一眼,匆匆离去。
“萧大人,曹大人不会……”一个校尉担忧地询问萧景。
“放心,曹大人心宽体胖,最是大方的,再说真有什么还有我在呢。”萧景挤了挤眼,让校尉放心。曹铎定是去找曹吉祥了,这下不愁曹吉祥不急。
啧啧,好戏马上就开场了。
萧景再次值守文华殿的时候,徐有贞又来了,一切如常,侍从们都退下。
曹吉祥会怎么动手?宫外最近也没有什么流言。不会奉承他大方就真大方了吧?萧景眼睛左右乱瞟,搜寻四周,试图找到曹吉祥的布置。
前庭没有。
梁上没有。
假山也没有。
……
找到了!在屏风后面,那里藏了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在偷听。
萧景乐了,探听圣言,曹吉祥可真有能耐,抄家灭族的大罪也敢犯。
不过曹吉祥听了好几天都没有动静,只是安安分分地“批红”,还亲自送奏折。
“陛下,这是今日的折子。”这日曹吉祥又来了,身后的小太监捧着一大摞奏折。
“曹伴伴有心了。”朱祁镇闭目养神,手上摩挲着一把玉如意,倚着小几,两个小宫女正在给他用玉辊按腿。
“陛下这两日有些燥,多饮些凉茶,或是请太医看看。”曹吉祥躬身,接替了小宫女,小心瞅着朱祁镇的神色。
“再说吧,先缓缓。”朱祁镇每每喝了凉茶就嘴中泛苦,实在下不去嘴,请太医多半也是开些苦药汁子。
朱祁镇忽然睁开眼,微微坐直,“曹伴伴怎么知道的?”
“是徐学士告诉奴才的,徐学士心善,陛下告诉徐学士的,也会和大伙儿嘱咐一二。”曹吉祥手下不停,顶着朱祁镇的审视,表情未变,好似只是对徐有贞心存感激。
“是么?”朱祁镇好一会儿才撤去目光,不喜不怒,挡开曹吉祥给他按腿的手,继续靠着小几。
“不敢欺瞒陛下,殿前值守的侍卫都曾见过。”曹吉祥跪在一旁,头压得低低的。
“哦?”朱祁镇抬头朝外一望,正好瞥见,玉面红衣的萧景站在前庭,叫小太监唤了进来。
“陛下。”萧景进殿,一股鲜活气扑面而来,双眸明亮,唇角微微上扬,步履轻快,带着少年郎的热烈张扬。
朱祁镇一见,就心生欢喜,放下玉如意,坐了起来:“你是谁家儿郎?”
“甘肃镇守备萧平之子萧景,蒙陛下恩典上月升的百户。”萧景微微低头,嗓音清亮有力。
“我记得……”朱祁镇有些想不起来,敲着手心。
曹吉祥笑眯眯地提醒,“萧百户保护大殿下有功,所以……。”
“萧卿是个忠勇的。”朱祁镇恍然大悟,夸赞萧景。
“多谢陛下!”萧景笑开了花,抱拳拜谢朱祁镇。虽然多半朱祁镇根本没想起他是谁,但今日也算是在朱祁镇面前露脸了。
朱祁镇觉得有趣,板着脸发问:“你怎么不推辞?”
“陛下说臣忠勇,那臣自然是忠勇的。”萧景不好意思地笑了。
朱祁镇哈哈大笑,“萧卿是个妙人。后日册立太子,萧卿也去。”
“是。”萧景的声音透着欢快。意外之喜,得见证朱见深的重要时刻,全了两人共患难之情,他也是无憾了。
“朕问你件事,如实道来,不得欺瞒。徐阁老往日出了殿门后,可常与人谈天?”
萧景眉毛一扬,猜出事情原委,曹吉祥肯定给徐有贞挖坑了。
“徐阁老位高怎会与臣等说话。”他摇摇头,余光瞥见曹吉祥的笑僵硬不少,又沉吟一会儿,曹吉祥面色开始发青,
“倒是……有时和曹公公说上两句。”
曹吉祥缓和过来,笑得更深,手里端着盏茶,轻轻换掉朱祁镇面前那盏。
萧景略点一下头,目视前方,状似回忆。
“好像是什么茶水的事,隔得远,臣没太听清。”
朱祁镇眼中发沉,隐有愠怒,伸手一把扫掉面前的茶盏,“啪啦”落下一地碎片。
“茶泡酽了,还不换新的来。”曹吉祥跪在地上收拾,又唤小太监来上茶。
“曹伴伴让底下人收拾就好。”
朱祁镇收了怒气,复又温和地看向萧景,“萧卿至诚,先回去当值吧。”
萧景退下,暗自揣度。曹吉祥这招狠,私泄禁中语,只这一条就消了朱祁镇对徐有贞的信任,徐有贞还找不到法子辩驳。
此后,朱祁镇与徐有贞有了隔阂,二人密谈逐渐减少,再没了之前亲密。
徐有贞不明真实缘由,只以为是曹石二人挑拨,便也在朱祁镇耳边说着他们的跋扈。
三月初六,是钦天监算的吉日。
萧景守在奉天殿的宫道旁,侧后文武百官安静肃立。
“奏乐!”钟鼓之声响起,低沉肃穆,带着高山长河的恢宏之气。
朱见深头戴九旒冕冠,穿着玄色大礼服,上绣九章纹,前后龙纹,肩挑日月,背有星辰,自东华门入,沿着宫道朝奉天殿缓缓走来。小脸紧绷,一板一眼,跟着礼官,于奉天殿东侧站定。
忠国公石亨作为正使,朗声宣读诏书:“朕惟帝王之传序,乃国家之大经。建元良,所以尊宗庙而重社稷……乃于天顺元年三月初六日,册立元子见濡为皇太子……天下之心斯有所系,宗庙之计,永底于安。故兹诏告,咸使闻知。[1]”
名字不对!萧景听到名字后,很诧异,写错了?身后不少官员也小声交流。
朱见深似乎没察觉,三拜九叩,跪接宝印宝册。
身后的声音越发大了。
“我儿见深已更名见濡。”朱祁镇发现众臣异样,出声解释,声音这才渐渐平息。
他注视着早已长成的儿子:“濡儿,日后望你勤勉,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朱见深再行五拜三叩之礼,与朱祁镇同立高台。
众臣依班排列叩拜皇上、太子。
殿外顿时乌压压矮下一片,朱见深迎风而立,衣袍舞动,却已经走神观察着宫道旁的一个黑点。
萧景动了动身子,又悄悄挪个位置,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即日起,东宫正位。小哑巴是真正的太子了,想必不会再缺糕点,过往种种都灰飞烟灭吧。
典礼后的御宴,舞乐同奏,珍馐美馔、琼浆玉液摆满长案,宫娥穿梭如流水,端的是热闹非凡。
“太子聪颖是大明之福,我敬陛下。”礼部尚书胡濙满饮一杯。
“胡大人,敬您!”
……
萧景这样的小人物无人在意,只需随着众人,该举杯时举杯,该夹菜时夹菜。他挑捡着自己喜欢的,逐一品尝。
一个端菜的宫人经过他身边时,嘴唇微动:“萧百户,请百花亭一叙。”
会是谁?
抬头,上首左侧的座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找他的人难不成是……
萧景再吃了两口炙羊肉和一杯竹叶青,趁众人热闹之时放下筷子,只说是更衣,溜了出去。
百花亭清净无人,远远地可以听到丝竹之声,亭中坐着一个人,穿着便服。
“太子殿下!”萧景跪下要拜。
“萧萧和我,竟如此生疏。”朱见深侧过脸,微微低头,只看着亭外的假山。
“……”都是太子了,还装可怜。
“我不是见濡。是他装样,把圣旨……写错了。还把我,忘了许久。”朱见深带上了哭腔,狠狠地拍了一下亭柱,又嘶嘶呼痛。
“太子慎言。不知殿下找臣何事?”萧景不想掺和天家父子的私事。
“萧萧,我们?”朱见深凝视着萧景,眼中哀恸,拿起萧景的手,把一包桂花糕放在他手里。
萧景怕自己忍不住,推开糕点,闭上了眼。小太子,咱们的路不好走,就不要搅合了。
朱见深见萧景始终都是冷冰冰的,急了,有些磕巴,但字字清晰,“我都知道,你要做什么”,又贴在萧景耳边轻声说出一个字。
萧景睁大双眼,脸上平静被打破,心中掀起惊涛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