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起身,胡乱把手中案卷塞进柜中。
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被关进锦衣卫诏狱,简直是个笑话。若不是犯下滔天大罪,那就只能是权力倾轧,被属下架空。
袁彬素日为磊落,最重持身,不至于会犯下如此大错。莫不是属下有人出了乱子。
会不会是门达?若袁彬解职,下一个指挥使就是门达。从动机看,可能性很大。
“是门达?”
满江摇头,“是……是逯……大人。”
萧景脚步一个踉跄。
什么!!他要找逯杲去。
前日还要跟他游湖的人,不能这么快翻脸无情。以他对逯杲的了解,那个阴沉脸面恶心软,绝不会无缘无故抓人。
“用什么缘由抓的?”
“没说,什么都没说,直接押走了。”
萧景几秒钟前的推断被推翻,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行,他要找逯杲当面对质。
“满江,你去诏狱看看情况。”萧景掀帘,直奔逯杲值房,逯杲低头写着卷宗,
劈手夺过逯杲手中书册,扔在桌案上,
“逯兄,袁指挥使是你抓的?”
“是。”
“为什么?”
“因为他有罪。”
“什么罪?”
“查出来就有了。”
好呐,好个莫须有的罪名。萧景万万没想到,三百年前的事今天还能发生。到底是他看错逯杲了。
萧景收回手,放在身侧,“逯兄,这事情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我不相信你和袁指挥使有旧怨。”
“袁大人于我有恩,看在我们的情分上,若没罪名,就放过他吧。”萧景替逯杲把案卷铺开,抚平褶皱。事已至此,他拿出底牌,用他对逯杲有救命之恩作为筹码,救袁彬。
若逯杲真的不管不顾,那他就……
萧景不信逯杲如此绝情。
“萧大人,莫要纠缠。我既然把袁彬抓进去,就自然有我的道理。别忘了,你是佥事,我也是……再干扰本官,可要叫人来请你出去了。”
逯杲不为所动,“请”字的发音咬得极重,在萧景灼灼的目光下,笔尖儿蘸蘸砚台,继续移动,仿佛萧景是在无理取闹。
萧景垂下手,张开的手指聚拢于掌心,想象着拳头和逯杲的脸接触的滋味。逯杲像完全变了个人,完全不是他认识的模样了。
退出值房,逯杲最后一句话在萧景脑海里久久盘旋,挥之不去,那怕频频遇到同僚,交谈几句,都没能抹去。
八月的暖阳下,萧景骨头冻得发凉,冷风直往心口钻。
不知道满江在诏狱那边怎么样了。
“都知会过兄弟们。大伙儿都服指挥使,袁大人在里边不吃苦的。”满江给萧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诏狱里毕竟是牢房,怎么可能不吃苦。还有逯杲和门达在盯着,众人都服袁彬又能有什么用处。
萧景发出几声冷笑。
袁彬是萧景进锦衣卫的引路人,更是救了舅舅。一定得救他!萧景在诏狱里有过遗憾,上次没能救出于大人,这一次决不会让事情重演。
“满江,你随时打探袁大人那边的消息,若有变数,随时来报。”
“是!”
萧景要看看,这件事情究竟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
逯杲和门达四处寻找袁彬的把柄,连宣德年间的案子都要调出来查一通,袁彬的值房更是连砖缝都要扫一扫,锦衣卫上下是人仰马翻。
萧景冷眼看着,伺机而动。
但一直都没传来什么消息。
多半是根本没查到袁大人的把柄,现在看他们怎么收场,逯杲和门达应该愁得掉头发了。萧景轻笑,挂上腰刀,巡视各处,这几日他踏遍了大半个京城。
接下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等着袁大人归来。
满江日日在诏狱门口守着。
隔了两日,消息传来,却是袁彬的罪名定下了。
——纵容亲戚,恣行不法。
萧景气得拍桌,“这是什么亲戚?”
“是袁大人族中旁支,讹了旁人十两银子。”
深吸一口气,“不法”勉强算说得过去,这和袁彬有和关系?他还能管到族里的每一个人?十两银子听着也是好笑,比起陈汝言、曹吉祥那些动辄上百万两的,连个零头都不到。
扫扫这两家的墙角,都能扒拉出来几千两银子。
逯杲定是找不到袁彬的差错,开始胡乱攀扯。
“逯大人说,那人能讹银子,一定是借了袁大人的势,所以……”
“笑话!若真是如此,袁大人一个指挥使,就值10两银子也太掉价了。”简直匪夷所思,闻所未闻。说出去,就是让天下人笑话。
萧景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高椅。
对啊,就是得让天下人笑话。
城南的破庙,再次出现了一个男子。
萧景捡起了扳倒徐有贞用过的手段,袁彬的罪名很快在民间散播开。
只是朝野上下却无人吭声,朱祁镇也没有反应。
“陛下,陛下,袁大人的事情可有听闻?”萧景拿着腰牌进宫,越过殿门的守卫闯了进去。
“陛下出大事了!”
朱祁镇放下毛笔,“朕知道。”
“这都是诬陷,袁大人明明……”
“袁彬的罪名朕都清楚,朕已告诉逯杲留袁彬一命。”
“陛下?”
朱祁镇的态度萧景万万没有想到。自朱祁镇再登帝位,表现得对袁彬宠信有加,无有不应,多次微服出宫与袁彬饮宴,现在却放弃得如此轻易。
“萧卿家,袁彬之事,你不明真相,一时被蒙蔽,朕不予追究。不要再糊涂了。”朱祁镇语重心长,像是个耐心的长辈。
萧景在朱祁镇处再度受挫。袁彬在一夜之间变成千夫所指。
这样的转变,萧景莫名猛然觉得熟悉。
从高高在上到身陷囹圄,同样的经历在很多人身上发生过,有的还是萧景亲手促成,比如曹石,又如那位三月首辅。
“大人,不好了!”
顷刻功夫,袁彬多出几个新罪名,目无法纪,截留贡品……
逯杲提审,袁彬抵死不认。
“逯佥事要对袁大人动刑!”
“快去诏狱!”萧景刚从宫中回来,还未坐下。
萧景到时,门达也在。两人正琢磨着怎么施刑,袁彬熟悉锦衣卫的手段,筋骨强壮,一般的手法定是对他不起作用。
“门同知,我得了套刑罚,绝对让袁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逯杲成竹在胸。
“哦?”
“先用削尖的杨树枝子,细细招呼他一顿,然后上夹棍,再上杖子,最后弹琵琶。”
门达眯眼,手指在膝上轻弹,“果然没看错逯佥事。”
“还不按逯佥事说的准备。”
校尉走一步退三步地磨蹭。
“麻利点!正经差使,一个个皮子都绷紧些。”门达催促,正好瞥见萧景。
“萧大人是大忙人,怎也来诏狱了?”
萧景嗤笑,明明是每每他靠近诏狱都会被人拦下。
没等萧景回答,门达自顾自地说上了,“千户跟随袁彬多年,定是放心不下,特地来探视。可诏狱有规矩,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看的。”
萧景忍气,“本官是锦衣卫佥事,莫非连进诏狱都不能?”
“能到是能,就是要走脱了犯人,佥事可担当不起。”
萧景不吭声,在旁边坐下,正对着逯杲,逯杲竟当作没看见。
门达是什么路数,萧景有准备,可逯杲竟是丝毫不顾忌旧情了吗?或许他有别的苦衷,或者碍于门达的威胁。
萧景苦笑,逯杲性子硬,哪能是被轻易威胁到的。这几日拦着他不让进诏狱的就是逯杲。
本来袁彬住的是普通牢房,逯杲借口怕袁彬逃脱,硬生生给袁彬造了个新的,墙壁足足五尺厚,牢房却只有不到两尺。
满江去看了,黑漆漆的,夏日里极为闷热,袁彬在里边转身都困难。
逯杲是铁了心,要置袁彬于死地。
校尉回来,报刑具都备好了。
门达和逯杲要再次提审,萧景正要跟上。
逯杲却开口,“同知,标下以为无关之人就不必去了。”
门达欣然同意,“也是,萧佥事稍坐,本同知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便相陪了。”
萧景无奈坐了回去。
逯杲转身那刻,饱含担忧地看了萧景一眼,萧景没有发现。
隔着墙,萧景只能听到隔壁传来的沉闷击打声和铃铃哐哐的铁链声,校尉依次轮班进去施刑,到现在已经换了三批,拿出来的杨树枝子浸透了血水。
袁大人,要挺住啊!
萧景很想冲进去劫出袁彬就跑,可出来之后呢?能不能出了京城还是两说。
他身上寒毛立起,隐隐察觉周围有埋伏的人影,怪道今日放他进诏狱。多半是个圈套,罪名已定,只等他动手。
逯杲低估他了,若是要劫狱,当然得是半夜三更,萧景不会冲动了。
萧景的手死死按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校尉来来往往,杨柳枝抽断了两根,换成了夹棍。
门达出来,“萧佥事,里面血呼呼的,袁彬没一会儿就晕,实在没什么好看。本官先行进宫复命了。”潇洒扬手,校尉给他牵过马,两腿一蹬离开了。
萧景闭眼反复告诫自己,这是个圈套。袁彬浑身是血的模样却出现在眼前,手隐隐发颤。
“大人,大人……”杨小旗轻推萧景,唇形赫然是“进去”。
这是,让他去刑房?
定是见他没上套,所以故意来刺激。
萧景严阵以待,不论面对什么惨状,他眉毛都不带动一下。
踏进刑房,萧景呆滞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