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身上血迹斑斑,趴在在软椅上,与逯杲低声说话,听到动静,两人齐齐回头,笑开。
两人如此和谐,萧景怒也不是,喜也不是,记起自己在外面的种种思量,一时热气上涌,“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独独把我一人瞒在鼓里。”
袁彬身上的血迹虽然吓人,萧景打眼一瞅,便知是皮外伤,一两日就能好,没有伤筋动骨,可若按前边架势,袁彬绝不能如此轻松起身,还有那滴着瘆人血水的柳条……
哼!合着一个个的都在演戏,白瞎他那番提心吊胆。
“此番多亏逯大人相救,不然我可就真就有性命之忧了。”袁彬说道。
“我还以为你……”萧景看了眼逯杲,不好意思地吐吐舌。他刚才在心里把逯杲骂了至少八百回合,绝交了十来次,幸而没有真的把话说出口。
逯杲脸登时沉下来,双手抱在胸前。
萧景撇嘴,“那还不是你们演得太像,我还以为逯兄真如此绝情。”
“门达故意刺激你,就没发现?门里门外,都埋伏了人,算你有点眼力,刚才没冲进来。”逯杲没好气地说。
这是门达特意布下的斩草除根之局。
逯杲自在诏狱见到萧景那刻就悬着心,生怕萧景踏进圈套,面上还得配合门达,做出一幅冷情模样,用话扎萧景几句。
后来,门达人虽进来,眼睛一直注意着外面动静,就等萧景冲进来,给他安上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再给袁彬加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为免有人通风报信,还特地调开武英他们。没想萧景沉得住气,安安分分,直接坏了门达计策。
“出去的时候,别看门达不在意,实则鼻子都气歪了。这几日我在他面前装样,总算能出口气了。”
“萧景向来就不是个冒失的,当然不会被算计。”袁彬很自豪。
“还算机灵。”
萧景摸摸鼻子,没敢说自己几天前闯过文华殿,更不敢说他刚才有闯进来的念头,甚至还真想过劫狱,赶紧转开话题。
“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发生得太快,几天之内袁彬身上就发生这么多的变故,萧景完全没反应过来。
“还能有什么,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袁彬口风很紧,眼中落寞。
“大人!”萧景急了。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才能让一个指挥使、一个不得不做这一场戏。
门达的分量远远不够,就是这次袁彬被抓也处处透着蹊跷。按理说,门达是袁彬的下属,以下犯上,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真当袁彬的手下不会动手吗?远的不说,武英就在诏狱呢!
袁彬扫了一道眼风过来,不再开口。
“你还没看透么,还是有人把你护得太好。能让门达有胆子抓人的,动脑子想想还有谁吧?”逯杲的手朝上指了一下。
朱祁镇?袁彬对朱祁镇可是有救命之恩,而且朱祁镇一直对袁彬宠信有加。袁彬去岁娶妻,朱祁镇还特意微服出宫。
不对,不对,萧景的心一紧,突然想起自己进宫那日朱祁镇的态度,分明就是默许了袁彬这件事。
“什么不对?”
萧景反应过来,他无意间把话说出口了。
“我去见了陛下……”
“见?应该是闯吧?萧景,你看我该说你什么好。”逯杲冷笑,对萧景简直没眼看。
“陛下似乎……似乎默许了。”
“那当然,若无人撑腰,门达可不敢如此嚣张。”
“可是……”
逯杲直摇头,“你真的觉得那位是个清清白白,现在他可是大权在握,再无掣肘,单看他素日行事就没有悟出些什么?平日你看别人的事清清楚楚,怎么到自己身上就迷障了?想想石亨,想想曹吉祥……”
萧景浑身一激灵,脑中电闪雷鸣,背后是朱祁镇的授意!门达与袁彬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只有他察觉到朱祁镇的心意,他才会恃无恐。也正因此袁彬才会轻易就被下狱,门达才敢对袁彬动刑,逯杲也只敢与门达虚与委蛇,暗中保护袁彬。
今日袁彬和当初曹石之流又有什么区别,都是发生在一夜之间,只是身份异位,门达扮演了往日的他和逯杲的角色。
越往深想越心惊,这么说,从徐有贞到陈汝言、石亨、曹吉祥,桩桩件件,皆是顺了朱祁镇的心意,所以才能……罔他还以为是自己能耐。萧景适才庆幸自己没有走进门达的圈套,恍然发现自己一直待在一个更大的圈套里。
萧景手心冰凉,眼睛发直。
这世间真是光怪陆离!什么阁老、国公、尚书、将军都不过是帝王手中的刀剑,来来去去都是帝王手段。
他鄙弃朱祁镇土木一役,葬送大军;叫门天子,毫无帝王风骨,可这是宣宗朱瞻基的太子,权势里浸淫多年的帝王。
朱祁镇得从太上皇复辟,重登帝位,再收拾“功臣”,再掌大权,哪一件是简单的?如今兵权早被他拿在手心,内阁如此,宫中更是相互制衡,再不会有能威胁朱祁镇的人了。
于权术一道,朱祁镇是行家。
想到扳倒曹吉祥后的春风得意,萧景顿得自己是个笑话,在明眼人眼里就是戏台上的小丑罢了。以为是匡扶正义,不过是他人手中木偶。
“萧景,萧景?”逯杲推推萧景。
萧景回神,忽而又想起,袁彬在宫中曾经提醒过他的话,“有的事情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他终于悟到了,一顿一顿地笑了起来,
袁彬长叹一声,“你别多想,朝中为官,起起伏伏是惯常的。”
萧景眼瞅着袁彬,眼神中分明流露出的是不相信,袁彬还在把他当小孩糊弄。
“大人!”萧景的声音里分明带着颤抖。
“咚咚——”
刑房里刹时只能听见呼吸声。
“白千户过来了——”白千户,名唤仁忠,属门达一系。
袁彬翻身而起,钻进刑架上的绳套。
逯杲手持鞭子站定,萧景站在另一侧,两人默契对视一眼后,萧景对逯杲怒目而视。
“仁忠见过逯大人、萧大人。大人们辛苦,门同知特意嘱咐我来瞧瞧。”白千户背手,踱着四方步,晃悠悠地进来,后面跟着个拎伞的校尉。
“逯大人审出什么了?”
“这是门同知要你问的?”逯杲反问,白仁忠管得太宽了。
“这倒不是,我只是关心同僚。”
“哎呦,萧大人脸色不太好,差使再忙,也要多休息。”白仁忠装腔作势,一个千户却摆出了指挥使的架子。
萧景不理他。
“噼里啪啦——”一脚踹翻旁边刑具,“哐当”一声关上门,走了。
“逯大人,萧大人这是心情不好?”
“谁知道,不必理他。”逯杲不接白仁忠的话茬。
因着刑具散了,逯杲以要检查为由,停了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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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机械地处理着手中事务,手中狼毫蘸多的墨汁,在宣纸上落下了一个大大的墨点。
事情冲击太大,他至今仍然觉得自己在梦中,周围一切皆是虚幻。
萧景甩甩脑袋,强迫自己集中注意,今日西北又有异动,小股兵马在边境试探……
不行,不论背后事情真相如何,第一要务还是要救出袁彬。萧景无法静心,终究还是放下毛笔……
午间,萧景和逯杲在校场遇上。
萧景浑浑噩噩,仿佛走失了魂魄,径直撞上给逯杲送的食盒,没有反应,还踩上一脚,再一踢,把食盒远远踹开,食盒骨碌碌滚远走,汤汤水水,一地狼藉。
逯杲两眼一瞪,两步过来,拎住萧景衣领,“萧大人没长眼?”
萧景眼也不眨地看着逯杲,依旧面无表情,抬手隔开逯杲。
逯杲施力,两人就这么僵持住,四目相对,丝毫不让,周围校尉远远躲开,
杨小旗和满江过来一人拉住一个,“逯大人!”“萧大人!”
萧景满眼通红,心头冒火,“不就是个食盒,我赔你十个八个都行。”
“我不差那十个八个食盒,萧景你是看不起我?”
“我看不起你?是你忘恩负义,翻脸无情!”
“逯杲,枉我真把你当兄弟。”说罢,萧景甩开满江,冲了上去。
“早就想说这话了吧。萧佥事你忍了这么久,终于肯说实话了。平日你那副假惺惺的模样我早就看够了!”逯杲推开杨小旗。
两人大打出手,杨小旗和满江根本拦不住。
你一拳我一脚,一片混乱过后,两人脸上都挂了彩,萧景揉着发青的胳膊,忍着嘴角的疼,“逯杲,我就当救了条没心的狼,你我以后再无情谊。”
逯杲不屑冷哼,“做了几天佥事,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萧景喝到,“满江过来!”
“是,大人。”
萧景头也不回,出了北镇抚司,右转,直奔宫门方向。
待走过拐角,萧景开始龇牙咧嘴,“嘶——”
萧景掀开衣袖,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已经肿了两指高。逯杲下手真重,莫不是蓄意报复?幸好他都还回去了,狠狠踢了逯杲下盘,别看逯杲表面没异样,其实每走一步都忍着疼。
“等等!”看着手上红肿,萧景忽地有了主意。
“满江过来搀着我。”
“大人,这……”满江疑惑,萧景腿上不是没伤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萧景扯松衣领,撑在满江身上,就这么进宫来到朱祁镇面前。
“陛下,你要为我做主啊!”萧景的声音老远就传进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