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年纪尚小,素来恭顺,一切还得陛下操劳。”萧景面上云淡风轻,脑中已掀起滔天巨浪。朱祁镇疑心愈发重了,这话儿不只试探他,还试探太子。
朱祁镇按按额角,“朕年纪大了,都等不及了吧,太子也一日比一日有心思了。”朱祁镇总觉得太子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控。
“陛下,这我话更不答应了,我们都盼着陛下康健呢。”
萧景脑中急转,端的是痛心疾首。
朱祁镇闭目养神,“朕老了。药都不知喝了多少,总不见效。”
“定是方子不对?陛下,那些太医只会开太平方子,能有多大用处。”
“也就是萧卿,才会对朕说实话了。”
……
随后,朱祁镇传旨封赏德王朱见潾,秀王朱见澍等一众藩王,有意让藩王进京。
萧景趁此离了御前,松开领口,觉得实在闷热。
他在北镇抚司的廊道上站了许久,指尖反复摩挲,一轮红日从正中逐渐偏移,花木摇曳发出沙沙声,周围微微泛起凉意。
手抬起又落下,终于萧景猛地转身走出去,晃悠悠地闲逛到棋盘街的那间布行。
这是舅舅留给他的最后底牌,这次他要用掉。
再出来时,萧景提着两匹妆花缎,像是放下了什么。他让人传了句话“帝疑太子,速保”。
路上他进了法华寺,和慈远老和尚叙叙旧,出来时把妆花缎留下了,身后多跟了一个人。
萧景正色:“慈远方丈,多年相交一点子谢礼,聊表心意。”
慈远绷不住了,“我一个和尚用什么妆花缎?”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萧景步履轻盈,飞快地走了。
隔日,朱祁镇问了内阁首辅李贤同样的问题,又提到,“李学士,朕有哪个儿子可堪大任?”
李贤痛哭流涕,当即跪下,口称,“太子无错,陛下慎重!”
“学士当真不愿么?”若真有那日,朱祁镇是属意李贤辅政的。
“请陛下思及江山社稷,莫忘旧日之危。”李贤再拜。
“罢了。”朱祁镇挥手,徒然靠着软枕。
李贤退下,这日他派人去棋盘街买了一匹绸缎,恰巧与萧景去的是同一家。
这边萧景手中多了份消息,“大人……”,随着嘴唇的张合,萧景眼底寒潭似雪,眉峰染上冷峻。
他拨弄着腰间环佩,沉思良久,眼神变换间终于转回了坚毅。
“请尚清道长过来。”
萧景给朱祁镇引荐了一位高人。
年近半百,面色红润,一身绣先天八卦纹的道袍,手持拂尘,腰系紫金葫芦,举手投足间衣袂飘飘。
还未开口,朱祁镇就先信了三分。
“陛下,这是臣偶然从民间寻得的尚清道长,修为精深,养生有术。”
“贫道稽首。”尚清左手虚握,右手掐成子午。
朱祁镇命人扶起尚清,“道长不必多礼,不知道长擅长什么?”
“贫道主修功德之道,道生万物,不过顺应天时,多知道些东西罢了。”尚清负手掐诀。
“那道长近来可有看出什么?”朱祁镇生出几分兴味,略微直起身子。
“昨夜贫道观天象,子时星色青黑,近日恐生水旱之灾。”
“在哪?”
尚清阖目不言,拂尘移向东南。
朱祁镇恍然会意,“天机不可轻泄,朕明白。道长之言若应,朕必有重谢。”
尚清目不接尘,依旧不语。
萧景出言:“道长清修,不需黄白之物。”
尚清这才缓缓开口,“陛下若有心,斋戒祭三清即可。”
朱祁镇到这里已经对尚清信了七分,请尚清在宫中住下。
尚清与宫中神乐观道士说法讲道,观主愿拜他为师,众人无有不服。
日日清早就有人来听他论道。
开春,东南大旱。
朱祁镇对尚清信了十分。
神乐观的丹房顶上,青白的烟袅袅盘旋,直通云霄,分明是祥和之景却泛着令人窒息的苦涩。
尚清道长成事了。
萧景瞥见这一幕时,心中清明,仰头拦住眼底莫名的氤氲。是是非非,他不愿再算,此后唯有一路向前。
“阿弥陀佛!”法华寺的慈远望着白烟,闭眼。
“无量天尊!”尚清在丹房轻甩拂尘,口中念念有词。
朱祁镇容光焕发,双颊泛着红润的光泽,病态一扫而空,连着召见大臣,案前积攒的奏折逐渐变矮、消失,对着太子也有了几分笑意。
乾清宫晚上更是灯火通明,莺声燕语。
朱祁镇不见丝毫疲惫,就是丹药本就没几枚,多服了几次就快见底了。
尚清晓事,估摸着药量,捧着锦盒请见。
“尚清道长果然不凡,几粒丹药,我现在是全好了。”朱祁镇双眼沉醉,轻嗅着丹药的芬芳。
“陛下,臣还有一丸九转金丹,服之可以延年益寿。”
“道长速速炼来!”朱祁镇兴趣更浓,对尚清索要的丹材无有不应。
得了九转金丹,朱祁镇恍若重回他刚亲政之时,身体轻盈有力,时常带人骑马狩猎,萧景也身在其中。
“福生,我猎的那张狼皮硝好了送到萧爱卿府上。”满载猎物,朱祁镇兴尽而归,把马鞭扔到福生手上。
萧景紧随其后。
朱祁镇脱下革带,换下罩甲,神清气爽回到堂前,“尚清道长道行深厚,萧卿家引荐有功!朕要好好答谢你。”
“传朕旨意,萧卿家为国举贤,忠慎明敏,甚得朕心,封明安伯。”朱祁镇格外大方,给了萧景一个爵位。
萧景欣然接受,“陛下洪福,我不过是顺应天意。”
朱祁镇指着萧景大笑,“你这个滑头!”
忽然面上泛起一阵潮红,呼吸急促,朱祁镇打开桌上锦盒,就着桌上温热的茶水,服下一枚红色丹丸。
“道长说了,陛下服了丹药忌大喜大悲。”福生为朱祁镇轻顺背部,语带埋怨。
朱祁镇片刻便缓和下来。
“知道了,我不是一时高兴么。”
朱祁镇偏头看向萧景,“尚清道长的九转金丹炼出来了!萧卿家,我赠你一丸。”
萧景咯噔一下,这丸药他可无福消受,头低低地埋了下去。
“陛下,金丹珍贵,我不敢领受。”
“既赠你就接着,我若有缺,自会请尚清道长开炉再炼。”朱祁镇眉毛一横,做出不容推辞的姿态。
萧景只好叩头谢恩,颤抖双手,接下这烫手山芋。
这东西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朱祁镇是在给他出难题。为了大计,他吃一口,应该,大概是不妨事的吧……
按理为表忠心,他应该当场服下,但萧景口中艰涩,实在张不开嘴。
好在朱祁镇不在意。
谁知紧接着又开口了,“若日后,再有多的丹药,我给你留着。”朱祁镇自认慷慨,自己得了机缘,还要带上亲信。
“陛下——”萧景颤抖着身子,泪眼汪汪,与朱祁镇相对,两人眼中俱是深情。
萧景心中暗骂,谁知道尚清老头在这里面放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朱祁镇自己吃就是了,少来祸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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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府中,萧景的脸冷了下来,把锦盒塞管家手中。
“大人,这?”管家捧着锦盒左右为难。
“这是陛下圣恩,当然是供奉在祠堂里。”
锦盒被规规矩矩地放在祠堂高处。
萧景上了一炷香,恭恭敬敬。
后来,萧景听说李贤也得了一颗。
他只能祝祷,李大人身强体壮,百毒不侵……
自此朱祁镇的丹药消耗越来越大,面色也愈发红润,有时甚至显得有些诡异。
众人皆不敢言,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显出“回光返照”四字。
萧景默默数着日子。
除夕宫宴,因朱祁镇授意,办得极盛大。
满朝文武尽数在此。
萧景得了封爵,位子靠前。
文臣那边窃窃私语,目光异样,唯李贤饮酒吃菜。
大明除宗室,外姓以军功封爵,萧景是个异数,举荐道人封爵,这是最不体面的方式了。他们本就对尚清进献丹药不满,得知是萧景背后举荐,萧景二字在清流眼里与佞臣无异。
萧景脸皮厚,不理会这些只会纸上谈兵的酸儒,大口喝酒吃肉。
几个年轻的翰林眼中染上愤恨之色,正待拍桌而起,却被李贤一个眼神逼退。
萧景依旧吃得正香,时不时侧头欣赏歌舞。
朱祁镇这时抛下了一道惊雷,“朕要封尚清道长为太子太保,赐‘真人’号。”
座下一片哗然。
“真人”封号是惯常封赏道士的,众臣不在意,太子太保虽是虚衔,但素来只给朝中重臣,给一个道士,算什么?
“陛下三思,封赏尚清道长难以服众。”这是委婉劝说的。
“尚清既不曾造福百姓,又不曾平定边祸,有何功劳得以封太子太保?”不平的。
“臣等不屑与一荒蛮道士同朝!”
……
“肃静!”
朱祁镇的脸挂上了厚重寒霜,“尚清于朕愈疾有功,如何不是有功社稷?尔等不必多言!”
“陛下三思!”有人跪下了。
“今日除夕,朕不愿见血,若再有人执迷不悟……”
朱祁镇箭似的目光,扫视众人。
跪下的人被同僚拉起。
宴中只余细微的衣袍抖动之声。
“时值新岁,臣为陛下贺!”李贤突然举杯。
“愿陛下长乐无极,仙寿恒昌。”萧景同样举杯。
朱祁镇大悦,满饮一杯。“奏乐!”
乐声再起,舞姿婀娜,一派盛世繁华之景。
出席后,漫天的弹劾折子几乎要将萧景淹没,弹劾尚清的更多。
朱祁镇皆按下,为震慑还贬谪了两个上折的官员。
此后他日日早朝从不拉下,还纳了新妃。
弹劾的折子逐渐减少。
正月过了一半的时候,宫中忽然传来沉闷钟声,连绵不绝。
萧景惊起,侧耳细数
——整整108下!!
深吸一口气,抬头,挤出个瘆人的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