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忘记自己生于何时生于何地了。
或者说,她不记得自己是谁。
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在被一把剑拖着往前走。
为什么说是拖呢,因为她没有形态。
黑乎乎的一团,被金色的灵力捆住,又因为灵力主人的恶趣味,那灵力分散出一条线的形状,绑在寒光湛湛的长剑上。
长剑被一个女人握在手中,她在她身后踉跄着往前挪动,满月当空,照在那个女人随着走动波浪一样的裙角上,也照得剑中倒映出来的她丑陋如恶鬼。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气息,女人忽然停下了动作,那雪白的裙角不再摆动,又像一朵徐徐绽开的花。
长剑刺进她的身体,她后知后觉地跟着停下来。
然后看向那个女人。
她应当有美与丑的概念,不然怎么解释在看见那一双灿若朝阳的眼睛与亮银色的月亮时,生出的喜悦?
女人看着她,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你已经生出一点意识了啊。”
她想要像女人那样张嘴说话,但是黑色的雾气翻涌半天,只能渡出一缕烟气。
察觉到她的反应,女人扯了一下手中的剑,说:“说不了话吗?看来浊气还不够。”
浊气?
她懵懂无知,只是一直沉默地跟在女人身后,看着她游走在混乱的人世间。
人世间,真稀奇,她又知道了一些事情。
比如那个女人叫沈玄,但是他们大多数人叫她剑君,因为她是修士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又比如,除了沈玄,没有人能看见她。
但是沈玄并不常与那些言笑晏晏,衣袂翩翩的修士往来,哪怕他们捧着她都能看出珍贵的宝物献给沈玄,也不能让沈玄停留驻足。
沈玄总是往人世间去。
她与沈玄走过干涸的河床,走过战火洗礼的城池,走过颗粒无收的村庄。
沈玄身上的白衣从一开始的纤尘不染到后面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的状态也一天天地差了下去。
就像一棵逐渐枯萎的树。
她沉默地跟在沈玄身后,像贪婪的藤蔓,汲取着沈玄渡给她的浊气,在沈玄的血肉上认识世界。
“如你们所见。”沈昀出现在广场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进入了秘境,也有相当一部分修士留在了惊蛰城内。而沈昀在恢复了些许灵力以后,便重新布下阵法,将那些进入秘境的修士的影像投放在了广场之上,现在已经聚集了不少修士前来查看。
正当黑雾突然出现,袭击了所有修士,投映的影像也是漆黑一片。负责护送那些宗门弟子前来的修士虽说不至于乱了阵脚,但也给不了出现在半空中的沈昀好脸色,天一宗的修士皮笑肉不笑地说:“沈道友,虽说是生死不论,但是这样放任事态发展,只怕并非聪明人所为吧。”
沈昀也是对他笑了笑,继续道:“如你们所见,剑君当初留下无心剑,是为了镇压此物。”
“能够拔出无心剑,就需要降服它,剑君曾道,如果有人能够拔出无心剑而不放它出去作恶,此人便是剑君钦定的继承人。”
剑君继承人这个噱头一出,有不少人目光闪烁,但还是有理智尚存的修士发问:“那黑雾究竟是什么?”
若是什么大妖,他们一群不到元婴的修士进去,不还是送死?
“那是浊气。”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谁都知道浊气是什么东西,上古神祇破开天地以后,重浊之气下沉,轻灵之气上升,浊气从血肉中诞生,又以灵气冲刷,便能洗掉浊气。
“你开什么玩笑?”有人忍不住道。
“这是剑君在凡间数年收集而来的浊气,修士确实可以排出浊气,但是这些浊气都流向了人间,那些浊气也许只是让修士思绪烦乱,难以进境,却会影响普通人的思想与行为。而这些行为又会催生出更多的浊气,直至浊气生出思想,可以主动影响旁人,无论修士与凡人。”沈昀淡淡道:“如果阁下不相信的话,我可以送阁下进秘境去感受一下。”
反驳的那人瞬间偃旗息鼓,不说话了。
他也许不是相信沈昀所说,而是害怕被送进如今黑雾漫天的秘境。
沈昀慢慢说道:“你们不信我说的,难道还不信剑君吗?剑君里的这道浊气,便是她费尽心机收拢,如果那道浊气成了气候,各位现在,也跟秘境之中的修士一样了。”
不管修真界正在经历着什么样的认知洗礼,都不如秘境之中的人受到的冲击大。
沉昭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到了自己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双手,她沉默地握拳,感受到真实的疼痛以后,召出一团火焰,看向秦疏影的方向。
秦疏影同样倒在地上,生死未知。
黑雾依旧弥漫,但是那个说话的意识似乎已经离开了。
沉昭蹲在秦疏影身边,用尚且完好的手背试了试秦疏影的脉搏。
感受到属于活人的体温后,沉昭松了一口气,皱着眉开始思考。
小笙无疑就是生苦,但是动了无心剑以后出现的浊气无疑也是生苦的力量,可那似乎是一个全新的意识。
生苦还有分裂意识的能力吗?
沈照.....真是个好名字啊,明照于四方,但是沉昭永远也无法成为那个可以照亮所有人的存在。
出神片刻,沉昭很快收敛好这点情绪波动,翻手查看自己的伤势。
她手上的伤也不是正常摔倒造成的,反倒是像被拖行以后的擦伤。
原以为拔出无心剑会看到沈玄或者小笙,由她们告知她部分真相,可没想到一个都没出现,反而出现了生苦的另一个意识,照现在这个浊气扩散范围,估计大半个秘境都已经覆盖了。如果不制止,秘境之中的修士只怕都难逃脱,浊气越强,生苦的复现就会从影响意识到影响身体,出现真实的伤害。
忽然,灵光一现,沉昭手心的火焰“噗呲”一下熄灭,她似乎从未想过用八苦去对抗八苦。
其实细想一下,并非不可行,只是沉昭思想过于局限在当初在孙常宁的那场梦境中了,孙常宁的梦境层出不穷,若不是断鸿强行控制住了她,她们几个说不定还困在梦中。
既然小笙可以将伤势复现到沉昭身上,那沉昭自然也可以用梦境影响她。
沉昭眸光闪动,挥出一道浊气。
八苦的浊气并不会互相融合,只是沉昭不清楚小笙或者出现的第二个生苦意识会不会察觉到她的动作。
打出的那道浊气如同入水的鱼消失,沉昭微微睁大了眼睛,虽说能力不同,但是源头都是浊气,彼此之间自然有一定的抵抗能力,沉昭能够在生苦的两次攻击下保持清醒就有这部分的因素,可生苦居然会没有丝毫反抗地接下了沉昭的力量。
甚至有几分甘之如饴的意味。
出于谨慎,沉昭同样进入了这场梦境。
“娘亲。”脆生生的呼唤声揭开了这场美梦,沉昭一惊,看着破旧的房屋门口,身材高挑的女人应下这声呼喊,从身后拿出一串草绳编好的蚂蚱,递给才到她腰际的小女孩,然后顺手摸了一把小女孩的头,惹得小女孩哇哇大叫:“娘!我才扎好的头发!”
那个有着金色瞳孔的女人哈哈一笑,按着小孩头的手没有松开,道:“我们小幺太可爱了,忍不住啊。”
小幺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扮了个鬼脸:“就算这么说,也不能弄乱我的头发。”
但是就算她说着抗议的话,也没有推开女人的手。
一大一小很快依偎在一起,女人在小幺的要求下,颇为苦恼地为她整理着头发。
沉昭将目光移到抱着小幺的女人脸上。
沈玄。
“是不是很惊讶?沈照?”
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沉昭戒备地向一旁看去,一个面上蒙着黑纱的女人站在她身侧,手里还提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
沉昭目光定了定,重新看向女人:“你是生苦?”
女人“哈”了一声,丢开了那只野兔,一只手抚上了沉昭的眼角。
在梦境中,沉昭的眼睛是原本的颜色,她警惕地后退一步,避开那只冰冷的手:“你要做什么?”
被躲开,女人没有继续动作,而是歪了歪头,道:“你和她真是一点不像啊,但是又偏偏这么像。”
“跟我一起走走吧,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关于八苦。”
沉昭手指动了动,她对八苦确实知之甚少,有限的了解也只是从刀灵与陈殊那里听说而来,生苦如果愿意告诉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见沉昭意动,女人已经率先一步外走去。
这个梦境大概是以人间某个村落为原型,黄土的路被来往的人踩得扎实,路边杂草生得可爱。沉昭与女人并排走在路上,看到这样熟悉的已经许久未曾见到的场景,她微微失神,随后在女人沙哑的嗓音中回过神来。
“你既然已经掌握了求不得的力量,想必也对八苦有了一定认知,但是并不是所有八苦都是像求不得与我那样,在人为的干预下出现。”
人为?沉昭心中一动,在那一瞬间,小笙讥嘲的话语,生苦对她暧昧不明的态度,沈昀讳莫如深含糊不清的言辞,从她尚且还没有踏上修仙路时就被告知前来北地参与公主祭的困惑,都随着生苦这句状若无意的话得到了解答。
她面上浮现怔楞,不敢置信地看向生苦:“沈玄?”
生苦动作顿住,微微偏头,似乎是透过黑纱看沉昭,道:“你总是以这样的恶意揣测别人吗?哪怕那个人是你的母亲?”
不等沉昭给出反应,生苦轻轻一笑:“生苦,求死不得。她从苦痛不堪的凡人身上将浊气剥离下来,然后又用自己的本源压制那些浊气,最后那些汇聚到一起的浊气,生出了我。”
“从开始,我只有一个意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又为什么活着,因为生苦的本能,我想要湮灭自己,但是这世间的苦难源源不断,善恶交织,正邪相生,只要还有人活着,只要还有人因为活着痛苦,我就无法彻底死去。”
生苦的讲述微微停顿了一下,她似乎在笑,沉昭听到她嗓音中上扬的笑意:“后来她发现了我的意图,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个别人口中不可一世的女人为了压制住浊气的暴乱,本源已经日渐孱弱,只有被束缚住的她能够感受到她的虚弱,浊气越多,八苦的力量越强,本源也不是轻易可以恢复的力量,沈玄在变弱,生苦在变强,那时候的生苦已经有了反噬沈玄的能力。可是那个女人的语气依旧冷静,仿佛察觉不到自己在以身饲狼:“你会得到真正的解脱。”
生苦微微张开手,像是要去拥抱迎面而来的清风,可是这场平静的梦境中哪里有风呢,所以这更像是在拥抱某个再也无法出现的人:“事实证明她没有骗我,你那把刀,是这世间上唯一可以杀死八苦的武器,你就是用它杀死了求不得吧。”
沉昭握紧了双手,她喉咙钝得像是塞了一团捣碎了的草药,让她说不出一句话。
生苦没有得到沉昭回答也不在意,她继续朝前走,说:“她可真了解八苦啊,我大概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即将被你杀死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你聊天的了。”
沉昭跟着她一起往前,低着头说:“我从没见过她......在遇到我师父以前,我一直是被当孤儿养的,我从没想过,我还有亲人。”
“呵呵。”生苦轻笑出声,她看着沉昭的侧脸,恍惚片刻,说:“你知道她的剑吧,她的剑叫无心剑。”
沉昭被她这句突然的发问问得一愣,生苦很快转过头,道:“算了,她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口口声声说什么让我解脱,然后让我在这个里被锁了八年,她的国家,她的剑,她统统抛下,就为了那旁人描述的空洞未来,把自己当作了薪柴。”
像是被天上的日光晃了眼睛,怨恨的话语和晨露一样的光坠下,溅起地上的小小尘埃。
“我真恨她,如果不是她,我会像别的八苦那样,在无尽的怨恨与执念中生出意识,”生苦慢慢地道,“而不是在有对于痛苦的认知之前,先看见那晚的月光。”
让她每每在因为世人源源不断的痛苦煎熬得想要逃离秘境时,总会回忆起那晚的月光。
其实月光再亮,也无法缓解她的痛苦,但月亮很美,她希望能够看到月亮的人能再多一些。
沉昭沉默地陪伴着她一路往前,她在生苦的叙述中,察觉到了小笙与生苦身上的某些细微差别。
“你称呼为小笙的那个我,其实是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