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萧云深被他这话气得胸腔剧烈起伏,正想要骂回去,但脑海中冒出长公主叮嘱他的话,遂罢手道:“本王今日没闲情同你讲话,清大人还是自己好生喝茶,莫要日后喝不着了。”
话毕,他大步跨过庭院另一侧的海棠门,沿着曲径去了长公主的阁楼。
萧云深走进楼阁时,长公主正同他的老师郁先生在讲话,他全身上下的铁器都在动,欣喜之意呼之欲出:“姑姑,太子当真薨了?”
长公主不满他的冒失,威严道:“还能有假不成,谁敢传出这般假消息,是要阖家去地府团聚么?”
萧云深蓦地笑开怀,太子薨逝,六皇子也将断气,如今皇上只剩下他一个皇子,皇位定是要落到他的手中。
郁先生笑着拱手:“恭喜殿下”
萧云深吸一口气:“如此,我们是不是要快些进京?”
长公主点头,眉眼含笑:“我已为你准备妥当,你现在便去屋内将身上的盔甲换下,轻装上路。西苑门前的十匹马,能日行百里,你带着郁先生和几个随身侍卫,日夜赶路,不出半月便能回到长陵。届时太子的丧事办得差不多,拟定你为新太子的圣旨也便到了。”
“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立即去室内换衣,出来时脸上的喜色稍淡几分。
他缠住袖口,疑虑道:“姑姑,萧云祁今日去见了陈太守,太守掌管岩陵城守,会不会将他放走?”
“你无需担心此事,只管快些去长陵。岩陵是我的封地,我在此三十年,陈秉生来此不过五载,我还能怕他不成。”
“他便是掘地,也不可能将萧云祁给送出去!”
长公主的话说得坚实有力,他心底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由此消散。
他的脑中开始浮现承乾门内的场景,太和殿下,五色官服跪拜于地,而他冠冕加身,顺着白玉阶而上。
萧云深顿觉心中痛快无比。
他生母难产而逝,宫内人视他不详,称他命里缺火,将还未满一岁的他送来岩陵,此后便是风沙相伴,永嘉帝再也没派人来看望他。
久到他不知自己是否当真是永嘉帝的儿子。
幼时他无知,求着郁先生带他去长陵,想见一见活在他人口中的父亲。郁先生为了他心愿,同长公主恳求几日,吃了几个巴掌,才成功带着他去长陵。
但成长在岩陵的烈阳下,他的肌肤黝黑皲裂,几次团圆夜入京,宫中勋贵都要暗里笑他,永嘉帝罚了那些贵族子弟,却也叫他日后少来长陵。
他自然是哭着回岩陵的。
长公主便同他讲,他们今日笑你,来日你若是争气,坐上皇位,他们都要跪在你脚下。你要做的,便是比宫里的皇子争气,他们的学识比你好,你便武学比他们好。你看是那些刺耳的话会要人命,还是你手中的利剑会要人命。
如今,他握着手中的剑回长陵,成为新太子,无人敢再嘲笑他。若是有,他手中的剑便会要他们的命。
“姑姑,孩儿先行一步,不日我便谴人来岩陵接您入京。”
他跪地,向长公主磕了个响头。
“深儿,你切记,行事前需得同郁先生商议”,长公主长长叹气,眼眶湿热。
“是,姑姑,孩儿会听郁先生的话。”
萧云深磕完头起身,一旁的郁先生便过来扶他:“公主放心,我会照顾好殿下。”
长公主点点头,手背向着门外挥去,室内顿时少了几人,她仰头叹息,头顶的月牙灯灯光柔和,并不刺目,她却酸了眼:“皇兄,一切都是你自己造孽,如今报应上门,你莫要怪我啊”
眼泪顺着双颊流进她的衣领,身旁婢女立刻取来帕子,俯身轻换她。
好一阵,她才将头放下,神色漠然地接过帕子,擦去脸上的泪:“走,该去前庭宴客了。”
——
长公主到前庭时,萧云祁已在席间,脸颊绯红,举酒对月道:“皇弟啊,你辛苦了,就此安息吧”
他将酒洒在桌前,摇摇晃晃地,随后放下酒杯,对落座的长公主行礼:“姑姑,我实在伤感,这才叫人先上了酒。”
长公主闻言眉眼间透着哀伤,取出锦帕擦拭眼角泪:“无妨,你同太子自幼长于宫中,交情甚好,如今他去了,我这个姑姑都难免伤心,你为他伤感也是常情”
“是我不好,偏在今夜设宴,绊住你回京 ”,她叹口气:“我今日设的不过是寻常家宴,想你同恒王兄弟俩好生相聚,却没想到太子去了,你今日本可以不来的。”
萧云祁摇头,声泪俱下:“姑姑,我此刻从岩陵赶回去,路途遥远,待我赶到京城,太子已经葬下了。我还不如就在此处为他凭吊。”
萧云祁醉得跌落在地,神色颓然,痴痴地掉泪:“但愿他能收到我的酒”
徐季安上前将他扶起,他却身子歪斜,整个人压在徐季安身上,对着徐季安张嘴,哈了一口酒气。
徐季安屏住呼吸,咬牙将他安置在案几前,他并未醉昏过去,而是扯住徐季安的袖子,当作手帕擦泪。
徐季安一脸担忧,凑近身子,为萧云祁揩去泪水。
他的声音极弱:“殿下,戏过了”
萧云祁不理会他,偷偷看了眼主位上哭得头疼的长公主,继续挤眼泪。
他作为男子,本是不该多愁善感,哭得厉害,可长公主的眼睛实在像是藏了方水库,坐下不过片刻,泪水便泉涌而出,手帕都湿了五张。
如此,设鸿门宴的人倒像是他,而要被杀的人,倒成了长公主。
他也只能陪着尽力演戏了。
萧云祁叹口气,果然,年纪大的长辈哭起来,都是止不住的。
纵然他今日为太子哭丧,假戏中带有几分真情,但一番折腾下来,此刻眼泪也是挤不出来了。
他索性装醉,瘫在席上,将场面留给徐季安。
席间突然起风,草丛缝隙间传来细碎声动,徐季安微微挪开步子,取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屋檐顶上的箭便对准了草丛。
徐季安为萧云祁盖上披风,暗明便带着七人向萧云祁拢聚,八方把手,仅留一寸风过,不那么闷沉。
长公主见状放下了掩面的帕子,吩咐人下来看看,嘴里还念叨着:“岩陵夜间寒凉,六皇子是要当心身子,只是,怎么这么多侍卫围着,难不成我这公主府里有危险不成?”
嗓音中,没有半分悲恸后的喑哑,反倒是带着明晃晃的试探。
徐季安伸手拦下腰挂香包的侍女,脸却对着长公主,拱手道:“殿下恕罪,我家主子对沉香过敏。”
萧云祁靠近沉香便要咳嗽,此事只有近侍知晓。长公主能探听到此,倒是下了功夫。
而这透出消息之人,徐季安不动声色地扫视一眼萧云祁身旁的侍卫,一个比一个站得挺直,神色肃穆,并无异常。
长公主便招手让侍女回去,好生呵斥一顿。徐季安则是将手放下,低头间,案几上陆续有菜肴摆上来,这是要开宴了。
他复起身作揖,客气道:“殿下,我家主子醉酒,恒王殿下也还未至,此刻开宴,是否不太妥当?”
长公主淡笑:“无妨,他从前在我这吃喝不少,今日晚些到,少吃点又何妨?何况这孩子听闻太子死讯,顿时难受地焉气,皇帝又传话让他和六皇子回京,他也是心中忐忑,吃不下饭。”
“至于六皇子,我方才吩咐人去为他备醒酒汤了。”
徐季安称是,遂叫竹影将手中礼品呈上前去:“今日前来,我家主子备下一份薄礼。主子醉酒,清某便代他呈上,还望殿下欢喜。”
长公主瞥了眼不过手心大小的檀木盒,皮笑肉不笑:“六皇子有心,此物是?”
风愈加大了,落地风灯灭了几盏,本就深的夜更是瞧不清十步外人的神情。
庭中的树木亦被风吹得哗啦作响,隐约中带着悠远的铁器声。
长公主遣人重新点灯,徐季安则是趁其不意看向屋顶。
那里卧着几十个箭客。他们所处的静安院位于公主府西侧,离大门最远,墙外是荒芜石山,岩壁光滑地攀不住人。
但徐季安的箭客不是常人,翻过石山也不过是小事。
他的脸被重新燃起的烛光照亮,拱手道:“回殿下,此物是金不换,一味神药,包治百病。”
长公主眯起眼看他,叫人收下盒子:“六皇子有心了。”
她正需要这味药,救一人。
长公主端起酒杯,笑道:“清大人用膳吧,你方才忙于照顾六皇子,而后又是献礼,怕是饿坏了。我府上的厨子乃是长陵一绝,上回我生辰宴上的菜还不是他们的拿手菜,今日的才是。”
徐季安客气落席,拾起筷子,却不着急夹菜,而是用手帕轻轻擦拭,他的余光中,一直有人在盯着他,他却仍是坦然,将已经变黑的白帕收入怀中。
那帕子上提前沾了阿芙研制的解毒粉。
无人能瞧见的地方,菜里有根细银针,并未发黑,徐季安在长公主的注目下吃下这口没毒的菜,随后无辜地对上长公主疑惑的神色:“殿下为何不用膳?”
长公主淡笑低头,徐季安对着菜肴夸赞道:“殿下府上厨子做的菜味道好极了,我住在客栈,总是念着这一口呢。”
徐季安说这话是真情实意的,但长公主愿意备下这么好的酒菜,可不是当真大方,而是送他死前让他吃顿好的。
香包,草丛里的杀手,还有含毒的筷子,都是暗的,既然暗的不成,那她便来明的。
她抬眸,眼风吹灭了庭院内所有的灯:“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