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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龙到底是在黑白两路混迹过的“老|江湖”,众将没能从李世温那探来的口风,便顺势刮进了祝龙的军帐。被他提溜着挨个训斥之后,又都撂回各自的位置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于是自那之后,牧人谷大营更加安静了。
自从得知消息,靳王就将自己关在大帐一日一夜,直到鹿山从攻城器改造地回中军帐复命,却听守卫说靳王黎明前出营,在桑乾河畔至今未归时,他脑子一懵,立刻调转马头,急奔至桑乾河岸,却见薛敬真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正用短刀一丝不苟地磨磋着一块深红色的软牛皮。
鹿山跳下马,静悄悄地走到薛敬身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倒是薛敬没想冷着他,率先开口,“腰间的酒葫芦哪来的?”
鹿山忙道,“路过东边军帐时没收的,有几个小孩不懂规矩,竟敢在步兵营中饮酒,被李世温逮着,罚去马厩清理三天的马粪。”
薛敬遂朝他伸出手。
鹿山一开始没动,片刻后,他竟扯下酒葫芦,乖乖地递了过去。
薛敬好笑地看着他,“我要的是攻城兵阵图。”
“哦……”鹿山丢了魂一般,忙把酒葫芦揣回腰间,又将本就打算拿来复命的兵阵图递给了他。
薛敬接过图样,笑着调侃,“平日里铁面无私,这会儿助纣为虐,怎么着?是看本王住中军帐住得太舒服,想把我跟那几个小屁孩一起送去马厩铲粪 ?”
“不、不是……”鹿山摇了摇头,一口气没提上来,把自己憋得脸色涨红。
“姜太公曾说‘云阵为左右相对’,是附着于地的兵阵——形尖,对客军一方有利。眼下以‘云阵’攻云州,形成‘坎水’之卦,用来对付萧人海的‘荧惑火师’,刚刚好相克。”薛敬仔细看完图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将图纸递回鹿山,又悉心嘱咐,“但兵阵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给你们派去的参将都是能征善战的勇兵,再加上改造后的攻城器,还有谢冲在中锋坐镇,你和李世温务必随机应变,不可不听劝阻,鲁莽自负。”
鹿山一眨不眨地盯着薛敬,没忍住脱口而出,“王爷,这城还能急攻吗?”
薛敬眉心蹙起,“为什么这么问?”
鹿山深深吸气,艰难地说,“……直到现在,我们都还不能确定,萧人海放出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就算是假消息,二爷也始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如果萧人海真将云州城的土地一寸寸挖开,还是能……还是能找到他的。如果真抓到——”
“攻城,是眼下唯一的通路。”薛敬维持着紧绷的呼吸,冷声打断鹿山,“去吧,召所有参将入中军帐。”
鹿山没再多言语,点了点头,骑上马,纵马回营。
薛敬在原地定了许久,才堪堪动了动手臂。
忽然他手腕一麻,那枚籽玉带勾从掌心滑落,不声不响地跌进泥滩。他蹲下身,从泥水里捞起带勾,手指像是被浑浊的沙泥狠烫了一下,薛敬心骨剧震,一颗心恨不得要从嗓子眼里呛出来。
此处是桑乾河岸,正是云州城破那年,那人征战过的那片雪滩。
薛敬将手心贴紧泥泞的湿土,手指痉挛一缩——
“十年了,桑乾河两岸处处碧草,却只有这里寸草不生。是因为染过你的血吗?”
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双手就浸在那人淌血的膝下,抬起头,仿佛就看见那匹至死挣扎的白马,正被敌人的屠刀一刀一刀剁碎,最终烂进泡软的泥水里。
那一天,河对岸的密林中苟活下来一个不通世事的少年。
而河这边的雪滩上,却葬下了烈家军最后一身戎装。
他两人,一个死前生,一个续后身。
一前一后,半生半死,到头来,命劫还是拧在了一起。
“终究还是我亏欠你的多。”薛敬攥紧一抔泥土,嗓音发涩,“也好,就让我欠着吧,这辈子还不起,来生来世再还。”
他后背忽然涌出一阵恶寒,像是千万根针不知不觉从流动的血脉中倒扎出来。
再一低头,鲜血一滴一滴跌落,扎进漆黑的泥土中,和这片曾染过血的荒土融化在了一起。
薛敬下意识去捂嘴,却发现血是从鼻子里涌出的,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河边,将清水狠狠浇在脸上,暮春的河水依然刺骨,他两眼一黑,差点一头栽进河水里,好在有人一把捞住他的手臂,将他用力拽了回来。
薛敬回过头,眼神浑浊,“你怎么没走?”
鹿山一声不吭,扶着他坐回岩石边,从腰间拿出一个竹筒,递给了他,“我回去了,看见这东西被你落在床边,就又过来了。”
薛敬咬着牙,形容痛苦地攥紧竹筒,冷不丁笑了一下,“萧人海够狠够绝,这一招动彻军心,到底还是扎疼我了。”
鹿山抱着双膝蹲在旁边,盯着薛敬手腕上隐隐浮现的血纹,轻声问,“王爷,你还能撑几天?”
薛敬将手腕向身后一藏,随意道,“不知道……”
“可是……”
薛敬按住他的话,撑着巨石站起,强压着痛喘,令道,“本王警告你,把不该说的话老老实实地咽回去。此刻三军阵前,唯攻城一念终始。记住了么?”
“是!”
“走,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