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千精兵即可,重甲和重骑全部留给你们,给你们节省时间,以重兵压制,能尽快挺进到泅杀渡。”
“等下!”陈寿平忙拦住他,“两千人太少了,你要干什么?”
靳王微一垂眸,眼中似有暴风肆虐,“二十年了,多少幕‘兄友弟恭’的戏码也该落钟了,大哥既亲赴西岭,臣弟也想敬上一杯阳春酒。”
陈寿平心里一阵突突直跳,“殿下,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计划?季卿他——”
靳王按住他扶在自己肩上的手,眼中冷光一收,安泰从容地笑起来,“我就是想我大哥了,想尽快见见他。”
“可你怎么知道淳王一定会走中渡?”
“打个赌么。”
“什么?!”陈寿平整个一晚上,头皮都要裂开了,“殿下,行军打仗不是儿戏,好好说话!”
“好好好……”殿下连忙笑着示弱,却并未言明,“老师,您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您和戚老将军尽管兵行南、北两渡,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将敌军逼拢至泅杀渡上的瞻星崖,别忘了季卿嘱咐的,要咱们把西川军的骁骑营赶到一条百里方圆的长坡上。”
“还未问,他非要这长坡作甚?”
靳王直起身,将那条发带宝贝似的揣回怀里,握紧刀柄,“您别忘了,咱们还有牧上雪族五万狼骑当破马先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瞻星崖下百溅坡,就是敌我两军交兵的主战场。老师,请您谨记,此战中只要有西川军将士弃兵示降,咱们一个不杀——若要顽抗,往后百溅坡上,逢春,就只准开红色的山花。”
接下来,两军于雪火怒浆中变阵。
黎明,激战至白热,漫天遍野的荆棘丛被汤火点燃,桑山雪林早已在昨夜化为一片火色泥海。
朝阳于火泥中挣扎升起,降下金光,照耀人间后,却猝然被战火吞灭,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响彻西川高原,皑皑雪山笼罩着一团混沌腥涩的血雾,由一柄战戟划破山窗上的血纱,八百里雪渡为之一颤,仿若万古悬川哀恸。
西川军变阵之后,立州军摆出一圈圈“蛇环”,“蛇信”正好卡在桑山雪林的正东处,那里是三条雪渡的分叉口,三条岔渡犹如被蛇嘴吞噬入腹的白蝗。
西川军退锋时震开“虎翼”,团成带着“双翅”的锥形军垛,以坚盾铸起最外层的“垛墙”,一面守护着阵中的主力军撤退进三条雪渡,另一面则要奋力抵御立州军的急进猛攻。
同时,桑山雪林的八万八千泉冒起火色狼烟,忽然脚底一阵颤栗,只见数百黑金铁骑踏破雪风骤卷而来,飞泰山之形,昼不见于虏目。
一阵震鼓重击悬川,晨芒泛起森森恶寒。
戚敛瞋目按戟,率先冲进敌阵,陈寿平和靳王紧随其后,分三路冲入阵中。
“西云起,耀镇金川——”
这是陈维同尚在世时,西北军府攻敌时的冲锋口号,陈寿平一声震吼,八万八千泉仿佛八万八千双闪耀金光的地眼,同时冒出燧火。
“西云起,耀镇金川——”
“杀——杀——杀——”
立州军的吼声气厉青云,振聋发聩。
胄海浮沉,死死生生二十寒暑。
陈维昌连纵陈维真背弃祖训,与陈维同兄弟反目,杀其身、亡其部,二十年来,立州军因西川军被迫削戈,多少兵士死不瞑目,没熬到重振旗鼓的这一刻。
如今,西川军宁死顽抗,昔日同袍不吝情义,甚至不惜翻兔穴、覆枭巢,也要将同气连枝的兄弟送上刑台。
于是,杀火烧着了西川雄峰上每一寸枯草……
血肉模糊的雾霭里,昼夜混沌不分。
昆吾南渡。
戚敛催战马稳战于首,挥舞战戟,与不断冲杀过来的敌兵数次交锋,每挑死一个,就听一声惨叫。
片刻后,山渡里所有人浑身浴血。
山谷里传来凄厉哀鸣,老将军的手逐渐发抖,望着这条长渡上被断首的哀兵,二十年不曾流过泪的眼眶逐渐变得浑浊,泪滴混着血,砸在满是泥痂的手背上。
敌军四五成团地围杀过来,为首的立州军将领越众急进,怒刃劈来,看见戚敛后,不由自主地喊了他一声——“戚叔”。
“是你。”戚敛横戟身前,旁边的副参断砍十数人,为他挡开这一波冲杀。
“金四啊,你是我带进军门的,莫再助纣为虐,你降是不降!”
那名叫“金四”的西川军将原名金兆岩,曾是陈维昌手下的得力副参。二十年前,他被戚敛从千人成组的前锋中选中,成为西北军门亟待栽培的后起之秀,和其他二十三人,分别担任立州玄甲二十四营的二十四名先锋军队长。
然而时过境迁,少年得志难免忘却本心,戚敛磨砺其意志,迟迟不愿举荐他升迁择士。兴许是少年将军会错了意,长久郁郁,心存愤懑,逐渐与犹如恩师般的伯乐割裂反目,在西川军与立州军彻底决裂的时候,选择了追随陈维昌,放弃了立州军门。
“我再问你一遍,降,是不降!”戚敛怒吼。
然而,金四连话都不再回他,亮出长刀便杀了过来!
只见他立马扬蹄,在半空中扯起马缰,脚踩马镫,整个人像是被飞起的战马悬吊起来,长刀从天而降,照着戚敛的左肩劈了下来,戚敛举戟力挡,人被他向下的冲力狠压在马背上,后背被猛然一撞,老将军力不能及,被他摔带下马,在泥血中滚出一段。
“您老了……戚叔。”
周围杀光怒起,雪白色的长渡上蒸腾起血色浓霾,立州军副参眼见戚敛落马,想冲过来解救,却被扑上来的西川军逐个截断。
周围杀声震天,血骨迸溅。
金四跳下马,不给戚敛任何喘息的机会,手执长刀冲了过来,戚敛抬起身时下意识抓紧战戟,“砰”的一声,刀戟相撞,金火刺目!
戚敛与金四便在这无遮无拦的陡崖上搏命厮杀了无数回合……
一时,雪渡飞尘,寒光肆虐。碎石不断砸落,炸起灰石,两人满头满眼都是血污,金四目光狰狞,每一刀,都像是要将戚敛碎尸万段。
猛然间,“锵”的一声!
金四用长刀猛劈狠砍,将戚敛连推数十步,直逼到断崖边沿,再往后迈上半步就是昆吾渡的深涧,滔天怒浪恨不得将耳膜震碎。
“陈维昌倒行逆施,你也助纣为虐。”戚敛的白眉熏了残血,瞋目怒斥。
“您口中那些不‘助纣为虐’的人可都死了……玄甲二十四营,那些先锋将军跟我一样,是您和几位将军从战池里挑出来的,可他们人呢?人呢?!”
“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
戚敛鬓边的白发飘散了,发髻凌乱,满面风霜。
“戚叔……我没走错路,这二十年,我风光得很!”金四咬着牙,恶狞道。
是啊,金四曾位列立州玄甲营行四,其他那些不肯背叛的立州军将不是被放逐、封藏,就是被溺死在了西川军背弃宗族的血变中,只有他金老四选对了主将,成了西川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招牌。
他这半生无逆旅,风光无限。
“戚叔,您快要走了,阿四就再告诉您一句实话,立州军玄甲二十四营中那十八位参将,是我和老梁里应外合杀的……那日是端午。”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戚敛眦目欲裂,双瞳恨不得爆裂出来。
立州军的玄甲二十四营是陈维同下治的明铠精锐,堪比渡血先锋,其连排参将更是个个所向披靡。也正是因为当初在西川军和立州军交恶的内战中,二十四参将中有十八人莫名被连夜枭首,立州军才在陈维同身死后沦落一败涂地,可以说,立州军被拆败、溃散的导|火|索,就是从这玄甲二十四营一朝衰亡开始的。
“是你……竟然是你……”戚敛目光充血,难以置信地质问。
“怎么不能是我?”金四凄烈一笑,“端午节,十八盏搁了迷药的雄黄酒,连断十八戟,戚叔,我至今无悔。”
为了博取陈维昌的信任,俯首帖耳不算,他还要献上十八张血淋淋的投名状,一朝葬送立州军玄甲二十四营。
“那些人都是跟你一起从军的兄弟啊……你这孽障!”
戚敛一声暴喝,也不知从哪攒起的力气,竟然将狠狠压制自己的金四掀开了,挺身推着金四倒逼数十步,直将他撞在对面山壁上,轰隆!
刀刃划破老将军的护铠,割破了他的战袍,当胸断骨!
“噗呲”一声——刀刃楔进戚敛的心口,鲜血喷涌,可他仍然不退,长戟犹如威慑逆子的杀威杖,金四向左猛地闪身,戚敛手握戟头,却正好朝他左侧扎去,不偏不倚地,正好扎进了金四的胸膛。
金四爆发一声惨叫,反手握住扎进戚敛心口的刀背,狠狠拔|出,再次照着他的左胸劈下,老将军的心骨彻底挣断,开了胸,能看到心了。
“小四啊……第一天择将时,戚叔就告诉过你们……”戚敛的喉咙里溢满血糜,他被开膛破肚,撑着最后一口气,还要往金四的心窝上再补一刀,“你们这些孩子……要是哪天战死沙场,就是剜戚叔的心,你真是……真是不懂事……还真要剜叔的心?”
……金四两眼翻白,喉咙里冒起血泡,已然说不出话了。
“身为将,当不惧死。可你太怕死了……方才你若不闪,不必吃我这一戟。”戚敛再次拔|出战戟,朝着他的心窝扎进去——“噗呲”一声,鲜血迸溅。
当年玄甲二十四营的金甲战神,今日死于恩师的战戟之下。
“逆徒……这身明甲……褪了吧……”
言毕,最后一戟断下,金四身上的金甲立时四分五裂!
戚敛以戟顿地,撑住长身,耳边传来撕裂哀叫,距离抽刀扯弓的少年时早已过去一个甲子,老将军如今鹤发苍颜,嘴唇微动,惨笑着……
“西云起,耀镇金川——”
“应安啊……立州军靠你了……”
老将军生时不负使命,曾长弓立马,笑骂苍天。
死时,亦不跪奸佞。
昆吾渡凄怆震天,戚敛战死沙场的消息顿时如飘落的雪絮,传入曲抚北渡。
陈寿平领军重击西川十二封将,带领立州军连推八十里。骤闻噩耗,握紧长剑的手臂微微发颤。
随即,战马于雪域奔腾,哀鸿遍野。
立州军的冲锋鼓夹杂着哀战的悲鸣,胡笳声声,引燃了更灼烈的战心。
“应安,为人将,你得把头抬起来。”父亲说。
“寒衣苦食二十载,我未负天,未负地,未负你。”母亲说。
“什么时候带我们收复立州军门……”戚敛问。
“什么时候,西北军府一统,我族再无龙虎相争的恶斗。”各位叔伯们说。
“西云起,耀镇金川——”
“应安啊……立州军靠你了……”
滚滚雪沙凿破忍辱负重的二十载,岁月凄狂。
泅杀渡远在旷野萧瑟间,一道狭长雪峰横卧在丹霞关口,红色的雪顶上有一束从天而降的金光,如封将时选戴的金冠。
这段荒莽雪原上,由昆吾、曲抚和稻梁三水交汇成一渡,万涛奔腾,踏过沧沧雪海——名叫“金川大构架”。
突然,雪原尽头浮起一片金黑色的铁骑,足有万匹之多。
“是西川军的重甲骁骑营!!”士兵中,一声嘶吼。
万里鬼渡之上,西川骁骑营的战马在天地间点绛出无数褐灰色的墨点,仿佛酆门前负责镇墓的一排排魇兽。
霎时,狼烟滚滚,重骑卷起雪尘,大地震颤,远川发出悲鸣。
“杀——”
然而,第一批冲锋的立州军铁骑陡遇西川军的黑金重骑,简直如飞蛾扑火一般,被马侧带刺的铁魈扎透了马腹,密匝匝地发出咆哮,不断地栽下马来,滚到奔腾马蹄下,瞬间被踩成了皮骨难分的肉糜。
就这样,一层又一层……
一个追着一个……
“大将军,咱们冲不过去!!他们的骑兵太猛了!!”
“冲不过去也要冲!!骑兵在前,步兵在后,盾甲在两侧,以锥阵冲锋!”陈寿平握紧重剑,一声喝令,催马冲上去。
霎时,血光肆虐,雪原上震起沸腾的狼烟。
重骑踏越哀草,折磨成不论死活的模样,人身如草木,就这样一层又一层不甘不愿地变成花泥……雪崖的春日,还能长出丹红色的野花。
陈寿平挥舞重剑,侧悬扫荡马腿,如一道孤鸿冲进黑金马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