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铠甲早在方才的雪渡里被砸碎了,浑身浴血,浸杀满身。
起初每斩落一剑,他还不愿下狠手,留有一丝宽忍,可两位叔伯施加于自己身上的刀斧,却从未留过情。于是逐渐地……陈寿平手中这把断恶斩佞的重剑就成了划破脏心最干脆利落的那柄快斧。
——“师兄,你的剑只管杀敌斩佞,若有朝一日沾上自己的血,那才是不忠、不义、不臣!”
——“凛风吹扶荒火,天阳怒不减春。”
大风起,雪云僵。
立州军以轻骑开路,竟然真的在西川军的骁骑重甲中破开一条通向泅杀渡的血路,陈寿平一刻不敢松懈,带着众兵持续往泅杀渡的瞻星崖疾冲。
“大将军,王爷怎么还没带兵从中渡杀出来!!”
“是啊,会不会出事啊!!他只带了两千人!”
陈寿平于恶战疾马中回眸,心道,不光是王爷还未出来,至今连陈维昌和淳王的人影都没见到。
“让众将集中战力,务必把立州军的骁骑营引到百溅坡上!驾!”
三个时辰前,稻梁中渡。
两千立州军的轻骑被两万西川军围杀,靳王催马过处,燹刀划落雪色离辉。
他已经领兵在这条中渡里,吊着敌军的兵马,兜兜绕绕近三个时辰了。
中渡有遮天蔽日的密林作挡,还有无数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岔道,昨夜一与陈寿平和戚敛分兵,他就带着这两千人追击西川军进入中渡。
领兵中渡的西川军参将名叫“梁禀谈”,本来按照原定计划,梁禀谈是要以撤退的阵型继续东征的,直到在泅杀渡上与西川军的重甲骁骑汇合,并成一股力量越过泅杀渡,继续向东进发。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万万没料到坐镇北疆的靳王殿下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真敢只带着两千兵马就进中渡应战。
若是将其生擒,岂不是大功一件!
于是,梁禀谈立刻转守为攻,原路返扑,从两侧包抄,改为反追靳王的兵马。
终于,在次日子夜,将靳王等人“逼”入了稻梁死林。
两万人围剿于死林,数千火把将天顶映入白昼。
“靳王殿下,您真是骁勇。”梁禀谈催马上前,在林中旷野与靳王会面。
靳王微一眯眼,睨着他。
“殿下,他叫梁禀谈,曾经是立州军玄甲二十四营的一营先锋。”旁边一名立州军参将递话。
“梁禀谈……和那金兆岩是什么关系?”靳王问。
“他们……蛇鼠一窝,里外勾结,出卖了玄甲二十四营。刚才北渡传信来,那金兆岩临死前亲口说,他和梁禀谈合谋杀尽十八玄甲,投靠了陈维昌。”
靳王话音轻缓,浮见硝烟一般,字字浸血,“戮同袍,杀恩师,叛军门……条条大罪当诛,你和那金老四还真是沆瀣一气,放着玄甲二十四营的嫡系金铠不穿,非要用陈维昌脚下粘着死肉的兽皮缝衣,也不嫌腥。说说吧,陈维昌在哪?”
梁禀谈大笑起来,“殿下,您已身陷死林,还是跟末将走吧,末将会好好招待您的。”
靳王叹了口气,话音不怒自威,“你是不是听不懂本王的话?本王问的是,陈维昌在哪。”
“陈大帅不在这里,您找不到他的。”
靳王忽然皱起眉,有两个字似乎一下子刺怒了他,只见他眉眼一垂,拽住缰绳的手指微微缩紧,面上却反倒笑起来,“哟,都封帅了?什么时候的事?”
“早就封了,殿下不知道吗?”
“本王初来西北,还真没听说,怎么他陈维昌封帅的事,没过靖天,没领帅印,连南靖王宫的勋碑上都没记上这浓墨重彩的一笔。”靳王讪讪一笑,“难道是他匡扶的‘新皇’替他封的?”
梁禀谈昂起首,阴冷地说,“陈寿平不也匡扶了‘新皇’吗?大家各为其主,终能将这天下瓜分!最后鹿死谁手,就看各家的本事了。您说是不是,镇北王?”
“还真是啊……”靳王轻轻撞了一下马肚,往前催了几步,眼中讥诮的笑意立时消散,“可这天下不是用来瓜分的。难道就没人告诉过他陈维昌,自我朝鼎定山河以来,百年间只有一人封帅——他姓烈,不姓陈。”
话音一落,死林中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兽蹄踏雪声,紧接着,一声狼啸贯穿天顶!瞬息间,只见数千雪狼杀气腾腾地围了过来,一双双金绿色的狼眼在战火中闪烁凶光。西川军的外圈被紧随其后的狼骑包围,环套着环。
“是雪族狼骑!”
“不好,我们被狼群包围了!!”
“有上万匹!!”
每一匹雪狼都身披铁铠,六尺长身通体雪白,它们大约是在出征前被饿了许多天,成了一群为多吃一口“人想”,不惜豁出命的雪海恶兽。顿时,林内传来一阵惊恐的骚动,战马们不断震蹄,地面剧震,似被正逼近的兽血熏跑了魂。
梁禀谈这才意识到上了当,立刻勒紧缰绳,控制住狂躁的战马,然而狼嚎声咆哮刺耳,每一声都好似能将猎物的肚肠搅烂。梁禀谈的战马彻底受了惊,狠狠扬蹄,将他掀翻下马,几名立州军将立刻上前,将他制服地上,任他嘶吼挣扎。
“殿下,你竟敢暗通外族,借雪族狼骑诛杀本朝臣将,你这是叛国!!”
“跪我,才算本朝臣将;不跪,便当叛臣佞诛。”靳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杀气腾腾地问,“梁将军,本王最后问一遍,当年立州军玄甲二十四营,是不是你伙同金兆岩杀的?”
“是……是又怎么样!”梁禀谈倒有几分骨气,膝盖骨硬得很,就是不跪。
“好。”靳王轻轻点头,话音迟缓,锥刺着毕生最冷冽的杀机,“来人,给本王剐他二十四刀,就当是二十四位玄甲将军人人一刀,本王要你梁禀谈下辈子都记得,别当走狗,别叛家国。杀——”
随即,胸甲一剥,二十四刀,一刀跟着一刀……朝梁禀谈的胸膛寸寸剐落,凄厉的惨叫碾碎高原夜空,鲜血温灼雾霭,飘散起二十年来人烟未散的浮灰。
他被活剐了。
周围一片死寂,西川军一个个都吓傻了,纷纷后撤,然而退无可退,周围全是虎视眈眈的雪狼。
在梁禀谈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中,靳王朗声道,“诸位西川将士听好了,二十四刀剐完之前,降者,不杀。”
“十五……”
……
“十八……”
……
“二十一……“
……
“二十三——”
——“降,我们降!!”
“我们投降!!!”
“求求您……”
……
金衣照影,投射出西北军门二十载兴衰。第二十四刀落下那刻,爆发出梁禀谈临死前最后一声惨哭,中渡的两万西川军纷纷弃兵跪地,俯首称臣。
随即,群狼扑过来,将梁禀谈已经血肉模糊的尸体咬得支离破碎。
“殿下……我们知道陈维昌去哪了!”刚刚归降的西川参将,个个谄媚地匍匐到靳王马下,生怕一个不留神,也被这群雪儿子活吞了一样,争先恐后地说,“他们往川渝郡界山的月照坡去了,从中渡过去,有一条山路可以直达!”
“他带了多少人?”
“不多,就五百人。”一名参将说,“陈维昌是要亲自护送淳王绕路,过了泅杀渡后再次汇军,他说……兵分三路只不过是幌子,要在沿途消减你们的精兵,等到了泅杀渡,遇见那三万重甲骑兵,有……有你们好看!”
靳王低下头,“你叫什么?”
“单威……”
“来人,给他一面立州军战旗。”靳王吩咐道,“单将军,扬旗你会吧。本王现在要去捉‘虫’,没功夫领着你们这些降兵冲出中渡救人,诸位应该相当熟悉西川骁骑营的用兵布阵,既然甘心对本王伏首,也该交投名状了。”
单威接过战旗,狠狠一咬牙,“明白了!我等愿意引狼骑出中渡,为陈大将军做破马先锋!”
川渝郡界山,月照坡。
被腥浓雪色染红的皎月,隐在云层里,燃起一团肃杀无情的冷火。
当空一簇响火在玄夜中炸开,是西川中渡传来的火信。
成了。
西川五百精兵刚一出中渡雪道,迎面一道山坡上,驻扎着两千铁骑。
陈维昌乍一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当即勒紧战马,停在了月照坡前。
“是你——”
二爷未着战甲,身披雪色狐裘,似已与这山川白雪相融。
他浅浅呼出一口白气,催马上前,“等您三天了,在这旷天野地里,连个挡风的棚子都没有,您再不来,侄儿都要冻透了,陈世伯。”
陈维昌回头看了一眼冒着战火的西川三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算盘珠子始终落在别人的手心里,遂叹气,“既然是来杀我的……还不动手?”
“不忙。”二爷揣起微微冻僵的双手,摩挲着,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您是我朝西川军名将,侄儿不过一介凡庶——燹锋未临,谁敢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