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一朵朵死气沉沉的“孤舟”,顺着山流滚滚而下。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个正打算点燃自己的疯女人,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些笼子,下意识发出一声惨叫——也就是这么一声,终于唤回了更多的“母亲”。
她们发了疯地扑进泥洪里,扒拉着一个个锈迹斑斑的金笼子,顿感万箭穿心。
大火啊,烧不尽……却在长久蒙蔽的善意里,灼瞎了人心。
所有人都以为这些年来,自己心甘情愿交付骨血,那位天神一般教引他们的神官就势必践行诸诺,将他们献舍的骨肉蜕变成一把把为凿空薛氏江山淬炼的藏锋。可谁又能想到,仰山铁集十刀九废,除去那些炼废的“刀”,绝大多数先天孱弱的病婴一出生就被装进了笼子里,送来界山,被他们供为神祇的信仰削制成牍,永生永世囚禁在这不见天光的山塔下,一个甲子,几代人。
于是,信仰崩毁。
虔诚供奉的最后一点微火,彻底消弭于累累尸洪……
“这里面……应该也漂着我和小鹿的兄弟姐妹吧……”李世温刚被谢冲从深涧里捞上来,扶着鲜血淋漓的右臂,喉咙被该死的火烟呛了一下。
谢冲这才恍然大悟,“所以……让我们引渡金笼海……是这个意思……”
——要让这些人亲眼目睹山神堕世,亲手把最后一根骨刺狠狠地扎进心眼里。
“是啊……否则无论许给他们多少承诺,都是徒然。”李世温彻底释然了,“鹿兄说得对,刮骨方能疗毒,人们都只愿相信亲眼所见。”
“可是……”谢冲隐约只觉哪里不对,直到被周围弓弦隐隐震动的声音唤回了魂——等等!教孽一旦醒悟,寻仇的目标就会正式转向半山巅的薛韫,那么隐藏在其中的暗刀就能趁机对王爷下手!
“不好!!”谢冲大吼,“李世温,你速带重甲回援金莲池!我去料理林中暗弩!快!!”
即刻,重甲兵和金云使分头行动。
浮屠金笼海的成功引渡,果然使半山巅的战局迅速扭转,方才在炸火中摔晕的薛韫此刻成了教孽围剿的众矢之的——他人都还没醒,就被一群刚刚“转醒”的疯子绑上金莲池,几番折腾,薛韫睁开眼,望着被自己亲手养出来的幢幢鬼影,才发现自己已成了这群离群失所的怪物口中,饥不择食的最后一餐。
薛韫忘记了惨叫,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要成为任人宰割的“牍”。
恰如谢冲所料,此刻东边崖口的金莲池已彻底沦为修罗场,山风将急火吹得更烈,乱流结网,尸泥遍地,没一处干净的下脚地;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一直伪装隐藏在攻山教孽中的暗军一看离间不成,并没有趁薛韫被绑之际转攻靳王,而是将所有暗火统统用在了二爷身上。
断崖上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从东边崖口一路裂至西侧山壁,尘土和火烬飞扬,即便近身也已分辨不清明刀暗锋。
突然,火雾中五箭齐发,朝着二爷扎过来——
“小心!”薛敬闪到他身后,一刀斩废三支羽箭,剩余两支被一枪断喉。
先前守护他们的十几名重甲在暗军的强攻下被冲散了,一时聚不拢,两人便只能背靠着背,先顾及彼此,再伺机冲出包围。
远山冷箭和近身背刺如影随形,薛敬情急之下问他,“妈的,有我这活靶子杵在这,怎么偏都冲着你来!”
“还真是看得起我。”二爷心想。
又回头看了薛敬一眼,隐隐道,“你方才用金笼海诛心,成功逆转战局,对方若想将咱们一网打尽,最快、最省人的办法便是利用暗军继续分化——我若是他,也会转移目标,再将这柄诛心之箭反插|进你自己的心口!”
薛敬霎时明白过来,教孽一睹金笼海的真相后,正式把矛头指向了罪魁祸首薛韫。暗军眼看离间不成,便立时将战火转移到了与薛氏无干的外戚身上,还非得是自己的至亲至信之人——如此,便能将我军一场必胜之战再次搅乱成两方混战。二爷一旦被杀,军心必乱,届时,薛韫就算没死透,界山一众残兵败蛹,他随便收割!
那位稳坐后峰的谋局者心知肚明——若想剜去自己心口最碰不得的那块软肉,就势必从一个人身上下手。
想到这里,薛敬顿时大怒,“他们谁敢!”
逆转的战峰二分水火,裂断的地龙彻底化身成界山上一条划分战带的子午线。
金莲池被分裂成左右两方战局——一方是被暗军围攻的靳王,另一方则是被绑上火架,随时待宰的薛韫。
李世温带领重甲冲过半山腰,往东边的金莲池上疾冲,“将军!!”
“李世温,护着将军先走!”靳王一声厉吼,燹刀如一道疾电,近身就砍。
忍锋之上淋漓鲜血,每一刀都朝向来犯者的心囊。
暗军摸准了靳王的三寸逆鳞,棘刺、劲刀、短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暴露后彻底不再藏锋,招招向着他心口上那块软肉砍去。
十人、数十、上百……
暗军不断聚集,将两人从东侧金莲池一路逼至西侧断崖,包裹成一个血蒸的馒头。朝阳被朱红色的冷纱遮尽了,青云掩目,赤霞殷红。血皮刮下一层就再铺一层,人垒着人,脚垫着脚……
冷锋和藏箭隐瞒杀心,好似在做一场死生必胜的局。
于是,在暗军暴虐残忍的围杀下,两人逐渐落阵下风……
薛敬连经恶战,浑身都是伤,左腰的刺伤最重,血水洇湿了外衫,站不稳,只能凭本能挥刀厮砍,视野逐渐模糊不清;二爷使的长|枪虽然专克近身短刃,但这枪是他临时从重甲那借来的,并不是烈家那一柄,应付寻常教孽尚可,遇上个顶个的暗杀高手,没一会儿,枪杆就在数锋齐断的混战中被劈裂了——“锵”!
虎口剧震,他被逼连退数步,眼看就要从断裂的悬崖边跌落,被薛敬一把拽回的同时,又三柄血刃划过耳侧,两人来不及闪躲,抱在一起顺山势滚下,刀锋追着他们劈砍,血沙在周身溅起飞尘!
“李世温!!”薛敬情急一刻,再次吼他。
然而李世温根本冲不过来,无数次被暗刀逼下山崖,又无数次爬起来继续往上冲,漫天箭雨一轮紧跟一轮,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重甲兵的厚盾被冷箭撕裂,只能用肉|身扛箭雨,血色弥漫山隘,每一寸呼吸都浸没在血浪中。
骤然,一声竹牌轻撞,薛敬在激战中眼波一凛,就见朝自己挥刀砍来的一名暗军,刀柄上挂着一个被鲜血染透的竹片——在他瞳孔中轻轻晃了一下!
殿下微微晃了一下神。
就在这时,数柄寒刀倾盖砸来,二爷闪挡不及,只能一把将他扯到身后,横枪断扫,却不慎被其中一柄刀锋划过侧腹,鲜血登时迸溅。
薛敬被他腰间溅出的血光扎红了眼,浑身打了个激灵!
同时,山对岸冷光一线,暗弩毫无防备地射|出——
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就见一道惊电划破杀尘——“嗖”!
李世温只来得及听见西山崖口发出一声惨叫,竟分辨不清是那两人谁的声音。
他奋力厮杀,好不容易震开刀光剑影,就见血雾笼罩的山巅上扎着前后紧贴着的两个人,一支从远山射|来的硬弩,直直地扎进了前面那人的左心……
一瞬间,昏霞撕裂晨阳。
李世温张了张嘴,人疯了。
同时,二爷也疯了……
他下意识伸手去捂薛敬汩汩冒血的心口,可惜怎么都捂不住……这支冷箭扎进他心口的时候,热血溅到自己侧脸上,有几滴滚进唇齿,快把舌尖烫烂了,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深空劈下的这道惊雷,将他浑身的筋骨骤然劈得粉碎……
可这人方才如一道盾般挡在自己身前时,连一声“小心”都没来得及喊。
殿下勉力撑着身体,不愿倒,反倒安慰起他,“锁骨下半寸……能救……”
二爷撑稳他,看了一眼他心口的箭伤,箭镞没肉半寸,未扎穿,暂时不能拔。
他右臂剧烈发颤,攥不紧、握不住,浑身的力气都散了,只能撕下一段布条帮他把胸口裹紧,暂时止住血。
“我没事……下回坦诚相见,咱俩就能盖一样的章了……”殿下每说一个字都会呛出一口血,还跟没事人似的逗他。
“你闭嘴。”
二爷抬头扫了一眼此刻的半山战局——暗军和教孽一经分裂,重甲兵分散应敌,短时内暗军击杀不尽,教孽又只顾着去咬待宰的薛韫……山巅横尸遍野,血战难熄,不能再耽搁了……
悬挂在西山崖口巅岩摇摇晃晃,一条裂缝越裂越宽,眼看就要断裂!
杀刀再临,二爷孤注一掷,将殿下扶到一块巨石边,甩开他攥紧自己的手,向快要断裂的崖口岩石就势一滚,成功将逼近两人的兵力吸引了过去!
薛敬一个“等”字还出口,人就被他推离了围剿圈——暗军一撤,生门立现!
从西山崖壁向下,豁然打开了一条通往东方金莲池上的通路!
“殿下,借势打势!”二爷的喊声只来得及从网似的刀缝里挤出来,人却已被冲上悬岩的暗军吞没了。
薛敬支着身体背倚巨石,猛地呛出一口血,看不清、动不了,头皮都快炸了。
借势打势……这人的意思是,既然姓高的稳坐东山,要将战局分化后逐段收割,那我们便将战局再次搅乱!
于是薛敬拼尽最后一点气力,转头大吼,“李世温……别往西边冲了,去把薛韫给我提过来!快点!!”
“是!!”李世温虽然不明白原因,但殿下发话,他只管照办。
“通路”一开,紧接着在重甲兵的掩护下,李世温仗剑冲破教孽围堵的金莲池,跳到火架旁,在浪潮般的疯子涌来之前一剑砍断绳索,将半死不活的薛韫拎起,一跃跳下金莲池,转朝薛敬的方向奔来——“殿下,接着!”
李世温人还没到,薛韫就被他像麻袋似的丢到薛敬手里,教孽眼见薛韫被抢,纷纷冲下金莲池,围堵西山崖口——暗军正全力围剿烈衣,已经在快要裂断的山崖上拢起来一个血垛。
殿下拄着燹刀奋力起身,左手拎起薛韫,朝冲抵西崖的教孽冷喝,“名姓籍贯诸位不要,良田暖舍诸位也不要,那你们自己用千万活婴亲手养出来的神官,诸位总得接着吧?”
最后一句湮没在阵阵惨叫声中,薛韫就这样被他抛进了悬岩上的那个“血垛”里。
恨红了眼的教孽已经彻底丧失心智,一众着了火的疯子坠着薛韫被抛出去的影子冲上断崖,两方敌军本就一样的装扮,一时分不清敌我,相互挤撞起来,围堵二爷的暗军就这样被这帮教孽稀里糊涂地冲散了……
摇摇欲坠的山岩哪里经得起他们这么折腾,从西山崖口的地面迅速开裂!
同时,二爷想趁乱往崖下撤,不料被暗锋从左后突袭,他徒手接住,被锋利的剑锋砍进掌心,人没站稳,被快要落崖的人狠狠拽了一下,往后一个趔趄,悬岩彻底碎裂——轰!
巨大的悬岩四分五裂,连带着围剿的暗军和那些着了火的“疯子”,在一片片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全部栽下了万仞云巅……
二爷跌落的瞬间,手腕被扑过来的人死死攥住。
他整个人吊在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鲜血从那人的心口流到自己的掌心,再顺着自己的手臂,一滴滴栽进怀里……
二爷仰起头,刚要说话,就听李世温在崖下大叫了一声,忽然脸色一变——
就看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从薛敬耳侧探了半截出来,居高临下,正对着自己,得逞般笑了一下,那枚眼角的黑痣还在,被皱纹一夹,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薛韫。”
“是我。我不是应该随着那些暗军坠崖了吗?”薛韫趴在薛敬后背上,从袖中拔|出一柄匕首,死死抵住薛敬的喉眼,“可我怎么没死呢?”
原是方才混战中,薛敬只顾着拉住快要坠崖的二爷,没顾上薛韫这小小残身竟侥幸抓住了崖壁上的枯藤,没有随那些暗军跌落,随后静悄悄地爬了上来。
薛韫讥笑着,围着心口镶了一圈的金珠在晨光中熠熠发光。
“二将军,他现在只要一松手,你就尸骨无存了……”
碎石摩擦着,从悬崖上掉落,许久听不见回声。
薛敬不敢动,那支暗箭在他左手臂坠扯的过程中越扎越深,鲜血止不住地往下淌,手臂青筋直跳,攥住二爷的手心却死也不丢。
二爷左脚轻荡,想要去登崖壁上的石凸,忽然被薛韫一声厉吼喝住,“别动!!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