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
“您带来了多少弩兵?”
“共一百二十人。”
“刚刚好三人守一船。”靳王道,“足够了。”
膏肓立时谨慎起来,刚要问靳王什么意思,这时,有死士在外敲门,“报,大人,前方水域突然驶来四十艘船舰,是东运水师的其中一条辎火船脉,冲着咱们的船来的。”
膏肓看向靳王,“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靳王却朝闻同摆了摆手,“闻副将军,您与大人说道说道,那姜锦羽是干什么来的。”
闻同连忙称是,遂将姜锦羽把王舟当成酒船,欲为叔叔姜钦报仇雪痕的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膏肓。
膏肓长年效命于御前,一直都是不问朝政的旁观者,阶下跪着的人都是些什么心思,久而久之,他一眼也能看穿,是以听罢毫无波澜,镇定道,“所以殿下与二将军相互配合,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就只是为了引无天助您歼灭水师粮脉。”
靳王并不遮掩,笑着点头,“是为了借您的刀伐征没错,但也是为了保住您,和您那些兄弟们的命。”
“您这话,就扯远了。”膏肓端起惯有的那副略显距离感的讪笑,“这一路,无天的命的确和殿下您的身骨绑在一处,此前由着您折腾,是因为您做的那些事尚在我等周旋的能力范围之内,但若您当真枉顾生死,偏要主动往东运水师的船桅上撞,打晕了,喂足药,带回京去,无天照样能够交差,您说呢?”
闻同倒吸一口冷气,他突然发觉膏肓周身萦绕的那股不近人情的寒意,似乎并不是对靳王长此以往的特立独行表达不满,而是一种森森然的冷漠,他甚至没从这人隐隐杀伐的眼神中,感受到半分对当今皇族的敬意。
可人人都传无天是为报皇恩才隐姓埋名,蛰伏御前,既然他们是心甘情愿,那这种泾渭分明的疏离和漠视,又是从何而来?
靳王并没因膏肓大逆不道的犯上之言动怒,笑笑道,“打晕了,喂足药?看来您和当年挟本王至不悔林的蓝鸢镖局,还有险些害本王惨死在云州城门楼上的北鹘军府,手段是一般斤两。可您别忘了,那个时候,本王才不到九岁。”
膏肓唇角一弯,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淡笑,“意思是现如今您长大了,有能力撼动无天的刀斧。”
“意思是,”靳王笑意拢定,沉道,“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敢爬到敌人的刀斧上舔糖,可人一旦长大了,那柄豁开人命府的刀,就只能舐血。”
此刻,冬阳透过舷窗,投射在燹刀的火麟上,熠熠生辉。
“舳舻千里,前驱不过百舰——你我皆渡水之舟,都曾是千里舳舻、骨上刀斧,替人开过道、豁过命,唯独没曾害过人。无天奉仁君,敬贤皇,是最通情达理的死士,大人的心肠是热的,即便跟鬼门铃刀上的铃铛撞在一起,也擦不出一丝响。您不卑鄙,干不出打晕下药的龌龊事。”(注1)
然而膏肓对靳王的赞誉不为所动,始终摆出一副若即若离的清高,“您怎知我不卑鄙,怎知我干不出来。”
殿下笑了笑,朗声道,“百年前,面对遥城外筑起的那堵‘活人墙’,在李凤阳威逼催伐的军令之下,宁肯在阵前当众断弩、折戟,也不愿射|出哪怕一支冷箭——那三百六十位英雄的后人,怎会对本王下此毒手。”
“什么?!”闻同蓦地站起来,看向膏肓,“您竟然是……”
没想到,无天竟是前朝末年遥城一战中三百六十名落罪兵将的后人!只因他们不愿对那堵“活人墙”放弩,公然在阵前违抗军令,才在胜征之后落罪。
“落罪后,那三百六十名逃将被判斩首,遥城数万万百姓面北请命,长跪七日七夜,朝廷唯恐生民再生叛反,遂将斩首改为黥刺,并流放东海外岛,永世不得回归故土。”
殿下说到这,稍稍顿了一下,“然而那一年是前朝宝启三十六年,灾劫横行,皇祖父率军大破西关,一路向东推进。次年夏,帝都告破,那三百六十名罪兵还没等到流放外海,就被新朝再次提审。彼时我朝国祚初定,靖天的廷宫尚未竣成,效忠前朝的杀手、余孽屡禁不绝,祖父在临时行宫的寝殿多次遭刺客暗杀,抓获俘虏后审问,才知他们竟是李凤阳军的残师——义军攻破明州九镇时,李凤阳见前朝大势已去,于是临阵带心腹军逃出明州,后又集结行刺。于是那三百六十名待审的罪兵主动献上投名状,愿助新朝铲灭遗患。”
“他们竟主动示降了?”闻同问。
“不错,为免家人一同获罪,主动示降。”靳王始终看着膏肓,“他们是李凤阳的旧部,极了解李凤阳训兵、埋伏的习惯,可谓知己知彼。果然,不出半年,李凤阳在囿江被罪兵擒获,黥刺三载,一朝雪恨。”
膏肓的脸色微微转黯,眼角眯起,闪过一丝若即若离的悲痕。
“那之后,祖父兑现承诺,释放了他们的族亲,并许他们‘百世昌和’。这三百六十族为报今朝圣恩,于是请护御前——从此,三百六十族以栽培帝王隐护为己任,以皇朝为代,每一族,每一朝,敬奉一名嫡子护卫御前,一子亡则次子补,代代罔替,并以人身对应的三百六十处腧穴化名,赐名‘无天’。”
——“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主于后;
君若不许,臣不敢将;君若许之,臣辞而往。”
无天的践酒辞原来是碾族骨作墨,以血肉之躯为简,对薛氏皇族敬呈的一册“生亡簿”。
三百六十人,对应人身三百六十穴——以人灼灸,倾护帝身。
在与帝王椅朝夕相伴的每一轮三百六十个日月,他们葬名弃姓,踽踽百年。
闻同深感震动,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黥刺……刺的什么字?”
——“‘罪兵无首,百世降臣。’”
靳王起身,走到膏肓面前,郑重道,“大人,您是‘百世降臣’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