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宫内一片死寂,唯有几缕青烟从香炉的镂空刻纹中钻出,带着飘飘袅袅的龙涎香。
巳时的日光已然将室内照得透亮,雕花窗棂灰黑的影印在地上,分明是囚笼模样。
蜷缩跪地的青年困于其中,那件为进宫特意挑选的华贵蟒袍早已被剥下,只留月白色的中衣蔽体,空荡荡的襟口处散落着凌乱青丝,俨然是一副斗败的模样。
“进宫觐见父皇时,搜身是最为严格的。”乔妤盯着失魂落魄的青年,忽地开口发难。
纤纤玉指指向呈在托盘之上的凶物,她语气凛然,显然是打算追究到底,“这火折子并非小物件,又是如何带进来的?”
闻言,众人皆是脸色一白,连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主位上的男人拿主意。
“传御前侍卫。”成德帝神色冰冷,沁着冷光的和田玉扳指磕在檀木桌上发出闷响,“还有,将各宫采买记录都呈上来。”
忽有风顺着尚未阖上的门缝钻入,清甜的丹桂花香冲淡了龙延香的压抑,哗啦哗啦翻动呈至帝王面前的账本,露出几个令人遐想的字眼。
跪地的侍卫神色惊惶,摇头辩解。即使冒着得罪三殿下的杀头大罪,他们还是按规矩细细搜过身,哪里敢有半分松懈。
成德帝的指尖落到那行可疑的记录上,眉间温情在瞬间散开,发紧的喉间似乎含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他居高临下扫了眼寡言少语的萧衍,额角青筋暴起:“传德妃。”
为了避免后宫与前朝扯上关系,今日商议特意没找来妃嫔,甚至连皇后贵妃都未曾露面。
而如今的发展显然已经牵动后宫,那打的便是君王的脸面。跪地众人神色各异,只敢将脑袋一再压低,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陛下,不知召臣妾前来所为何事?”
女人盈盈提裙跪拜,面孔上厚重的香粉胭脂也盖不住此刻的疲惫与失色,仿佛深秋红叶,再如何红得绚烂也掩盖不了叶片的脆弱。
账本上还带着新添笔迹的油墨香,白鸽般在空中翻飞着,最终落到淡绿的芙蓉裙摆边。
“爱妃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连火折子这种早便不用的物件都要买入宫来。”成德帝冷哼一声,语气带着讥讽,“莫非是瞒着朕偷偷建了小厨房?”
悬着的泪落到黄白的宣纸上,晕开点点翰墨笔迹,将那刺目的字眼化为漆黑的雾。
“你可认罪?”
那双昔日偶尔还染着柔情的眸子如今带着不近人情的陌生与防备,她只感觉心脏疼得厉害,剧烈跳动着向下坠。
在众人惊愕地目光中,她忽的站起身来,刺向青年脖颈的的动作是出前所未有的迅速,仿佛觊觎猎物许久的猎豹,想要以此一击毙命。
“咻——”
抬手飞出的袖箭撕裂空气,仿佛夏夜划过天幕的流星,粉碎了德妃歇斯底里的杀意。
“你……”女人吃痛,松开了手。特意被打磨过的银质发簪顺势落到了地上,冷冷的泛着寒光,似是嘲笑她的不自量力。鲜血汩汩涌出,把肩头的布料染得殷红。
“切莫动手,伤了和气。”
在德妃吃人般的目光中,乔妤慢条斯理地放下袖子,环顾四周,眼角漾起微妙的笑意,“若还有人明知故犯——”
“刀枪无眼,本宫可不敢保证,你们的下场会同娘娘这般。”
“萧妤!”
德妃面色铁青,但在对上少女的眼神后仍是忍不住瑟缩一瞬,肩胛处的疼痛和汩汩热流让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面前的年轻女孩绝对不是善茬。
她垂下怨毒的双眸,咬牙切齿:“明明同你无冤无仇,你却处处仗着身份加害于人——方才,本宫不过是想替陛下除了这奸佞!”
“是么?”乔妤一笑,“杀人灭口和表忠心,区别自然是极大的。”
“如今既已撕破脸,那本宫便来与你翻一笔旧账——”
她目光灼灼,将对方在暗处的龌龊映得无所遁形,“当初那个刺杀本宫的刺客,是你派来的吧。”
从刺客宅邸暗格中搜出的交易文书上映着通红的手印,开出的千金价格更是令人心惊。除了主导此事的百龄,所有人均是闻所未闻。
“真没想到,本宫的命竟如此值钱。”乔妤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将文书递给身侧帝王,“还请父皇过目。”
见女人畏畏缩缩没有反驳的底气,成德帝心里明白了几分,顿时黑了脸,齿关咬得咯吱作响:“德妃,你还有什么想辩解的?”
“日日只会喊着冤枉,龌龊事却半点没少做。朕真是瞎了眼才将你召进宫内封为妃子。”
“你以为,本宫为何一心想杀她?”捂着伤口的女人面露恨意,“同样都是你的孩子,你可曾多分给焕游一点眼神?”
“你利用子嗣争权夺利,真当朕不知道那些小心思?”成德帝指尖颤抖着指向她,“若朕不向着他,在发觉焕游通过购入书画与外界异党暗通曲款时,便早就将他打入大牢了。”
“此事,也是你默许的吧。”年迈的帝王难掩失望,“你明知他买回来的赝品字画原因为何,却偏偏摆出不知情的模样教训孩子,实在可笑。”
“甚至连焕游替你遮掩刺客时,都只当是生母为他除掉绊脚石时的失手;却不知你比他更早便知晓异党的存在……”
成德帝每多说一句话,她的脸便更惨白一分,到最后几乎是毫无血色了。
乔妤看了两人一眼,垂下眼睫默不作声:在萧焕游的事情上,两人各自都有错,不过比起成德帝来,德妃确实理亏了几分,自然辩解不过。
萧衍忽的抬眸,冷不丁出声:“德妃娘娘是何时知晓异党存在的?”
女人身子一僵,仿佛被人下了咒,半分也不动弹。
见她不肯说,萧怀瑾叹了口气,看着狼狈不堪的少年,神色复杂:“今日搜查国师府时,发现府中住着位老妪——与其说住,倒不如说是关押,她所有的行动都被限制在小屋里,这数十年间竟没有被允许迈出屋子半步。”
“巧合的是,这位恰是曾经风头无二答应的身边心腹,却因机缘巧合在姑姑的安排下去了御膳房,最终又以缺人手的由头被招到德妃身边……”
“你是故意的!”萧衍痛苦地以手掩面,几近昏厥,“将年仅7岁的孩子推上绝路,却只是为了给自己做嫁衣,好歹毒的心思!”
他眼眶充血,眸中恨意几乎化为实质将女人千刀万剐,阴恻恻的语气怨毒而诛心:“幸好你那不争气的儿子痴傻愚笨,到头来还不是死在本殿前头?”
“而你自诩机关算尽,却仍旧在今日与本殿一同暴露。”他冷冷勾起嘴角,讥讽更甚,“如今看来,明明与萧焕游并无二样。”
“闭嘴——”
德妃最不爱听的,便是他人讽刺自己愚笨无知,因焦虑而凹陷的眼眶显得浑圆的眸子极其骇人。
“若非当初你生母狗仗人势威胁本宫,我又何必同你计较?”失血过多的女人像地狱青面獠牙的恶鬼,沾满鲜血的唇瓣一开一合,仿佛念叨着邪祟的诅咒,“不过是母债子偿罢了……”
“够了!”成德帝忍无可忍地出声打断。
冰冷的视线随着他目光的移动扫视众人,仿佛天罗地网将人框住无处遁形。跪地不起的臣子心中泛起凉意,止不住得颤抖:
今日这天大的丑闻钻进耳朵里,若帝王迁怒,他们只怕是要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赐德妃白绫。穆程包藏祸心,打入天牢,但念及及时悔过,指控有功,祸不及子孙。傅鸿十日后巡街示众、菜市口问斩。”
“至于其他无关人士……”
帝王目光所到之处,侍从护卫纷纷低头,显然是怕极了的模样。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此事烂在腹中,再也不可提及。”
待众人离去,空荡荡的宫内只剩下寥寥数人。余光扫到萧衍失魂落魄的模样,帝王撇过头去:“你幼时听信奸人谗言,朕关心不周也是原因之一。念及父子情分,便不治你杀头大罪。”
“朕已将你从皇室中除名,从此永世在大理寺的牢狱中度过,你可愿意?”
萧衍哆嗦着蜷曲在地毯上,朝主位上的人拜谢:“草民……谢陛下恩典。”
成德帝缓缓起身,吩咐萧怀瑾,“朕乏了,先回去休息——后续交给你处理。”
*
如血的残阳里,身形单薄的青年踉跄着走在石板路上。虽然方才乔妤出手及时,但那支锋利的簪子依旧划破了他锁骨处的肌肤,渗出丝丝缕缕的血。
大概是得了上头的默许,从辰时到日暮时分,萧衍始终未曾被允许进食。耳膜因饥饿嗡嗡作响,他走了几步,便忍不住停下来歇息。
“快些走!可别耽误时间。”身后的侍卫骂骂咧咧地催着,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尊敬。
“是。”少年低眉敛目,越发摇摇欲坠。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他忽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深深凝望着这权力的中心,顾不得侍卫的恶语相向。
宫殿依旧巍峨;琉璃瓦反射着夕阳的金光,端庄神圣。
——此等景象,快十年没见过了。
他神色复杂。似痛苦,又似得到了解脱:
“我将用余生在狱中赎罪,不奢望原谅,只求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