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今早出去时还带着笑。怎么如今公主殿下来了这儿,反倒板起面孔……”
遥遥地就见那人过来,绯红官袍携着料峭春风的寒意,拂过未长出新叶的枝丫。
她神色极淡仿佛游离世外,目光所至之处几乎要凝起一层薄薄寒霜。
“嘘,多嘴。”侍女朝对方使了个眼色,“就不能是累着了么?温大人何时同公主殿下置过气。”
两人细微的交谈声尽数落入温疏桐的耳朵,她顿了顿,随后推开面前的沉重木门。
“大人又要占卜了么?在钦天监当差可真不容易,回了宫还得接着……”
吱呀一声,门稳稳阖上,将窸窸窣窣的声响隔绝在外。
“来了。”琥珀色的眸子失了高光,望着陌生又熟悉的脸庞,温疏桐叹了口气,“公主坐吧。”
萧妤胡乱应了声,不安地抓着衣角坐下,神情忐忑。
“温大人是要寻乔妤姐姐吗?”
“温大人……”温疏桐垂眸,咀嚼着分外陌生的称呼,发出自嘲般的轻笑。
萧妤尴尬地咬着下唇,心道自己怕是说错了话。
前段时间的记忆并未随着乔妤的离去而消散,相反,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陌生的自己机敏、果敢,甚至主导解决悬而未决的大案,将异党悉数清算……这大概是自己无论努力多久,都做不到的吧。
见她又开始不自在,温疏桐敛了神色:“抱歉。”
她递过一柱香,示意萧妤点上。
在烛火的舔舐下,香头很快便跃起一簇极小的火苗,眼见它已然炭化,萧妤抬起手腕将火扇灭了。
线香被那双素白的手捏着插进香炉,温疏桐缄默不语,静静地看着烟雾不着痕迹地融进空气里。
“辛苦了。”示意不知所措的小公主到一旁坐下,温疏桐洗净双手,“接下来的,交给下官便好。”
将绣着二十八星宿的祭祀服披在身上,温疏桐立定桌前,首次对占卜产生了恐惧:
荒唐的想法一旦升起便难以落下;如今恳请与她命运相交最深的公主相助,竟只是为了窥探那人的命数,验证心中的猜想。
如果确为预料中的那般……
温疏桐深深叹了口气,看向内心深处的自己:
你会死心么?
当手背最后一次擦拭额角欲落的汗,焚尽的香也化为细灰,于炉中安眠。桌上只剩下醒目的结果,冰冷得几乎不近人情。
水光氤氲里,少女的话语似乎仍在耳边回响——
“待尘埃落定,你想干什么?”
“报恩。”
“嗯?恩人是……”
“是你。”少女轻笑着,单膝点地替她整理散乱的裙摆,“臣愿护你一世周全。”
“是么?到时候可千万不准反悔。”
“不会的。”
她似是不信,狡黠一笑:“那你说,‘我会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保护萧妤。’”
“为什么是一年?”
“哎呀呀,你总有自己的事嘛!”
我始终都在——
但如今,是你食言了。
“我终究没有看懂你。”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她低声呢喃着,恍如情人离别时的心碎,“谁曾想过,半年前人人称赞的皇城双姝竟缘浅至此……”
只言片语传入萧妤的耳膜,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眉眼,望着那位失态的年轻权臣:
若是记忆没有出错,“皇城双姝”是在异党锒铛入狱后,清流为乔妤与温疏桐取的名号,大抵是为了称颂两人在朝堂内外肃清官场,让贫寒子弟也有了入仕的机会。
萧妤拧着衣角,不禁迫切地想要逃离——
即便离别之际乔妤也做出保证,承诺会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温疏桐此刻恐怕是恨极了自己。
“温大人,我……”
“她不告而别的那日,把这个留下了。”沉甸甸的铁券丹书落到她手里,仿佛有千斤之重,“她命臣代为保管,待合适的时机再交还公主。”
“想必说的便是今日。”
萧妤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但并未理解对方的用意:她身为皇室公主,又会在哪里用得着这个?
“当初她在的时候,汴元公主的名声竟是比太子、皇子风头更盛。”
大概是意识到在背后这般议论实在不像是正人君子,温疏桐轻咳一声,“太子殿下自然是宅心仁厚,否则也不会在半年后的问斩前夕应允百龄回玄都观探望的要求。”
“但日后权力更迭,人心难测。她特意问陛下讨要此物,大概也是因为此等顾虑。”
萧妤震惊于她的直言不讳,水灵灵的眼睛小鹿般瞪着,闪动着的微光仿佛从泉水中掬起的一捧清流。
她倒吸一口凉气:“温大人这般说辞,不怕我去与太子殿下通气?”
“半年前尘埃落定那日,下官答应她会保‘萧妤’一年的安危。”温疏桐的目光扫过她的发梢,温柔中带着哀伤,“你是她,亦非她。但无论怎样,许下的诺言在这里永远有效。”
萧妤垂首,纤细的指尖勾起腰间丝绦,轻纱在指缝间悄然滑落,仿佛无可追忆的遗憾:
她本以为关于两人记忆那些一闪而过的亲密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滴,但今日看来,温大人对乔妤姐姐的情谊,分明是内敛的汪洋……
乔妤姐姐的确有着出色的才能,比那些只会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官员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但在感情方面,倒是有些过于迟钝了。
“温大人。”她想起擦身而过时女人对自己的交代,掏出袖中之物递过去,“这是她特意在毓秀宫留下的——”
泛黄的纸张还带着沉水香的气味,笔角走势分外熟悉,显然是那人亲手写下。
感受到她骤然缩紧的指尖,萧妤退后半步:
“乔妤姐姐说,温大人的……反应比旁人强些,临近潮期的时候按照上面的方子抓药煎取,那样便可好受些。”
言毕,她耳尖泛红,大概是头一回与人光明正大谈论此事,少女盯着脚尖,有些不好意思;
却错过了温疏桐意味深长的一瞥。
面前人的信息素已然不同先前一般浓烈,坚冰似的寒已悄无声息变成春日细雪的柔和。万幸宫内众人对信息素的敏感比不得自己,否则她恐怕很快便会被成德帝察觉异样。
“半年,是她为你准备的在京城立足的时间,也是下官搬离宫内的最后一段时间。”年轻的女官当着她的面打开暗格,其内玄铁宝剑泛着冷冷的光。
“在此期间,下官会护公主周全。”
“我明白了。”萧妤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攥住冰冷的保命符,坚硬的材质硌得她掌心发疼,“从现在开始,我需要彻底成为她,对么?”
“公主可以像她一般掌握生杀大全,亦可藏拙退居幕后,远离京城的富庶封地便是您最后的退路。”
眉眼冷清的少女淡淡一笑,竟是带了几分骄傲与温柔,“她早已将未来的路铺好,否则又为什么会主动请缨押送百龄回玄都观。”
萧妤一愣,她仔细回想着,才猛然发觉自己关于乔妤的记忆便是在她回玄都观时彻底消失的。
“那日发生了什么?”她望着温疏桐,眼神恳切,“本宫只听说过苍麓山被官兵围住的传闻,其他的一概不知。甚至父皇也对此闭口不谈。”
涉及鬼神一事,自然不会让你知道。
温疏桐看着她,笑而不语。
只是在问斩前的那日回了趟苍麓山,那位毁誉参半的犯人便人间蒸发——
大概是因为他在狱中研制新药有功,在乔妤的求情下,监视他回玄都观时只派了寥寥几位官兵。
但意外总是来的猝不及防。
雷鸣与闪电交织,黑色旋涡凭空出现在苍麓山上空,几乎整个京城都看得清清楚楚。传说中的“仙人渡劫”在此刻成了真,官兵亦是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那位道号“百龄”的男子飞升成仙。
飞沙走石迷了他们的眼,待风静树止,行动不再被束缚,眼前玄都观那棵上了年头的银杏下空留深坑,露出遒劲分明的褐色根系和昏迷不醒的公主。
仙人飞升之事自从建国以来便从未发生过,但亲眼目睹后又教人不得不信。
大概是担心道破天机毁了汴元国运,成德帝并未逼问随行侍卫,只是叹了口气,吩咐宫中内侍好生照看萧妤,日后对她的事百依百顺——
若无她替百龄求情回玄都观,自己恐怕会误杀那位得道成仙的功臣。
回想到火光燃起那日她为自己注入的药剂,那般巧妙的设计并非此间之物,温疏桐直觉飞升一事必有蹊跷;但她最终并未将疑点告知任何人。
对着满脸疑惑的公主,她背过身去:“臣并不知晓。”
晶莹的泪珠最终凝成串,顺着脸庞滑落,将青石砖染成墨色。
许久之后,当你在遥远的那个时空轮回百转,留下属于自己的真正痕迹,也许会忘了曾救过一位名叫温疏桐的女孩。
但于我而言,在此间的狭小天地,除了那位如今唤作温大人的权臣,谁都会对你的计谋深信不疑——
这大概算是我们之间无人插足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