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
贴身宫女文竹将青瓷茶盏轻搁在紫檀案几上,双手交叠于海棠红宫裙前,屈膝时鬓边衔珠步摇纹丝不动,“毓秀宫寅时便掌了灯。”
“又彻夜未眠?"贵妃望着案上未动的冰糖燕窝羹,眉心蹙起深深折痕。
“今日卯时,公主派人去藏书阁拿了好几册书,大概是读了许久。”
闻言,贵妃的眼里毫无欣喜,看起来反倒更加疲惫:“这股劲儿放在先前,本宫定会心生宽慰。”
凤尾金钗上的东珠簌簌颤动,一如女人不平的思绪,“但如今这般作践身子,怕是还记着那日的……”
文竹慌忙奉茶,借着递盏的姿势轻按主子颤抖的指尖。
主仆二人相处多年,她哪里猜不出对方的心思,“娘娘放心,太医院说公主脉象已渐趋平和。能平安度过一番劫难,定是有福之人。”
“话虽如此,本宫还是放心不下。”
替主子系上狐裘,文竹扬声唤人抬来步辇,转头却见贵妃已扶着门框立在阶前。
她攥着昨日才从高人请来的碧玺十八子手串,望着毓秀宫的方向喃喃低语:“凶手不得影踪,本宫的心里越发没底了……不知何时是个头。”
*
素手掩住呵欠时,眼尾沁出的泪珠将睫毛染成鸦青色。乔妤合上扉页,口齿不清地咕哝:“总算看完了。”
温氏一族的记载单薄得可怜,不到短短两个时辰,便足够乔妤把它们都翻阅完毕。
她垂下眼睑,沾着水汽的长睫盖住眸中闪动的微光:温家灭门一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吱呀——”
朱漆殿门卷进料峭春寒,惹得乔妤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尚未抬眼,便见织金牡丹裙裾迤逦着过来。
迅速调整好表情,女孩做出乖巧的模样,绽放出盈盈笑意:“母妃,您来了。”
“贵妃娘娘金安。”
毓秀宫的宫女急忙为她布茶,随后悄悄退出殿外,不打扰母女两人叙旧。
“母妃今日来是为了何事?昨日您才答应过妤儿,要先注意自己的身体的。”
贵妃的目光掠过凌乱案,最终落在手边书册上,惹得乔妤默默挪动身子挡住,“总不会是这些东西引得您大动干戈吧?未免也太夸张。”
贵妃葱白的指尖已点上她眉心:“本宫从嬷嬷那儿听闻,你昨晚深更半夜才入眠……没想到今日又为读书起了个大早,实在是用功。”
乔妤眼神微闪,只是笑。
看她这副模样,贵妃也明白自己多半是不动了——这姑娘随她,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握住乔妤有些发凉的手,她叹了口气,声音浸染着春夜的寒意,“若是还不来管你,身子恐怕又要累垮。本宫这个当母亲的,如何能安得下心?”
“母妃说笑了——儿臣向来珍惜自己的身体。”乔妤从袖中掏出一支发簪,狡黠地眨眼。
由上好和田玉打造的簪子被捧至眼前,簪身是纯净温润的洁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彩凤;簪头则微微偏绿,一朵牡丹悄然绽放其上。几缕纯金打造的流苏从簪头坠下,飘雅出尘。
“这是赔礼。”
看着女儿睫下未散的青影,她表情有些无奈——没办法,每次见到她古灵精怪的表情,怒火就会不由自主地熄灭。
“早就猜到本宫会来?”
“不呀。”乔妤笑,像只得逞的小狐狸,“是我故意早起念书,引母妃过来的。”
“方才您还在气头上;我要是对您说实话,免不了被批评一顿。”
“那现在呢?”
瞥了眼对方手中的簪子,她哼哼:“拿人手短嘛!”
“……”
先前的焦虑与忧思一扫而空,女人的眼底终于染上笑意:“好了,老实交代把本宫骗来的目的吧?”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贵妃的表情,乔妤斟酌着字句:“温家灭门,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到族人无一幸免的地步了么?”
“好端端地怎么提起这些,身边是来了什么嘴碎的奴才么?”贵妃眼神一冷,话语间透出隐隐杀意。
乔妤自然不可能实话实说:“儿臣对温家的情况实在好奇,母妃又不肯说,于是动了自己查阅古籍的念头——”
“从十多年前温老国师告老还乡,到五年前一夜之间全族覆灭,这不长不短的几年史书上却是一片空白,似乎是唯恐避之不及……作为以占卜闻名于世的大家族,似乎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吧?”
对方语气淡淡,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温家退出权力中心,找不到记录,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但六年前,温家长子来过京城,与父皇相谈甚欢,甚至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他送给儿臣的生辰礼,就在那里。”
顺着乔妤示意的方向望去,尘封许久的木箱早已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沐浴在阳光里;原本置于其中的物品,也被摆到了一旁的木桌上。
“你……竟想起来了。”
贵妃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嘴角带着些许苦涩,“当初你把它们锁起来放到角落的时候,说实话,本宫甚至是有些高兴的——温家的事情牵扯太深,即便是你的父皇,都对幕后真凶一无所知。”
“难怪儿臣听说,上一任国师同父皇私交甚好;而面对这么大的事儿,皇室却迟迟没有动作。”
乔妤看向她,眼神里充满着希冀,“但史书上没有记录的,皇室未必不知,只是碍于各种原因不可公之于众。”
刚才还顺着她的母亲忽地撇过头,只留下一个冷淡的侧颜:“妤儿,你不要再深究了。”
“就算母妃执意不肯告知,但潜藏在暗处的敌人,真的甘心蛰伏一辈子吗?”
少女毫不避讳地指着自己的后脖颈,字字玑珠,“一味地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你!”
广袖扫落案上的青瓷盏,她胸口剧烈起伏着,鬓间金步摇簌簌震颤如风中枯叶,最终却在女儿灼灼目光中颓然垂首。
“妤儿,尽管不知你此番打听的用意,但母妃确实不希望你卷入这些是是非非。”
她以袖掩唇,像是要捂住即将脱口而出的秘辛:“在温家灭门前的半个月,陛下曾多次在朝堂上提及温恒。”贵妃指尖深深掐入锦缎,“但每每谈及国师之位,众大臣缺似乎突然对此失去了兴致。”
“当陛下终于下定决心拟下圣旨,传回的却是那样的消息……”
乔妤忽觉寒意刺骨。
“母妃认为凶手是谁?”
“此等大事,本宫不敢断言。只能说,温家灭门后的最终获利者,是现任国师。”
国师傅坤地位超然,行事乖张,有时甚至连皇室都不放在眼里……
对方似乎还想劝她,苦口婆心:“尽管只有一丝风吹草动,你所做的事,也势必会让暗处的人知道。”
*
“傅大人可真是会给贫道添麻烦,连身边的小东西都训不好。”主位上的男人不怒自威。他懒懒地掀开眼皮,神情寡淡。
“大人息怒。”见他责问,傅坤立刻跪到冰冷的地面上,哪里还有平日里的威风,“在下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地面虽冷,傅坤的眼神更冷。
他的十指死死扣着地面,面目狰狞:
明明三番五次交代过,可温疏桐非要作对,这回又偏偏拿中了赝品……若不是那公主蠢笨,主动遮掩,这头的事恐怕会让皇室查到。
一切都是温疏桐的错——如果不是她,自己又怎会跪在这里苦苦谢罪?
“呵呵呵,再怎么说也是多年的老友。”似乎没有看到傅坤愤怒的神情,道人依旧是一副慈悲的模样,“给你两天的时间,后天,贫道要在这里看到她。”
“大人是想亲自审问么?她不过一届贱民,未免也……”
“傅坤。”道人失去了耐心,直呼其名,明显动了怒,“你一再拖延着把人送过来,难道是存了其他的心思?”
“万万不敢!在下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都是大人的功劳!”接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傅坤慌乱地抓住他的衣角,“只是温疏桐对在下太重要了,若是没了她,今后的占卜……”
“是么?”他极其轻微地一挑眉,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平淡,似乎是同意了,“你先起来吧。”
还没得等傅坤站稳,身后的木门便发出一声轻响——
身着白衣的少年长身玉立,捧着刚劈好的竹片,推门而入:“您要的东西……啊,傅大人也在。”
似是被他衣冠不整的模样吓到,少年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察觉出自己的失礼后,他才面带愧色地对傅坤赔了罪。
“刀钝了?好几片看起来都不大能用。”道人并不在意年轻人的礼数不周,旁若无人地挑选着符合要求的成品,“衍儿去忙自己的事吧。”
“是,义父。”少年的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微微顿了顿,随后转身离开。
道人的眉间的冷意转瞬即逝,他把次品摆在傅坤面前,意有所指地感慨:“傅大人有认识的刀匠么?是时候换把趁手的了。”
傅坤表情一僵,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没必要拿这种眼神看我,方才只不过是在试探你。”道人抿了口茶水,似笑非笑,“忘了同你说,窥探天机的人极易受到反噬——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府中那人记忆已然受损,恐怕早就忘却占卜为何物。至于拿错了画卷么,不过是件小事……”
他顿了顿,试图让声音平静下来。但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主人的兴奋,“她能活着,就是最大的价值!”
“大人……是从何处得知这些的?”
“呵呵呵,”他把茶盏搁置到桌上,清透的茶水轻轻地在杯中摇晃,将诡异的笑容晃得支离破碎,“你可知,当初京城那几位名术士,为何最后都悄无声息没了踪影?”
傅坤呼吸一滞,遍体生寒。
“不过,你府中的小家伙似乎没有性命之忧。”他咧嘴,“倒是与那几人不同。”
“后日,后日就把她送过来。”他听见自己仿佛被操控了一般,发出的生涩声音,“虽不知大人在谋划什么,但若能帮到您,在下万分荣幸。”
*
“你真的想好了?国师也许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幕后黑手,可能是个手眼通天的棘手对象。”
贵妃漂亮的眉头紧锁,神情中满是不赞同,“虽然贵为公主,也不能保证你能全身而退。若能远离这浑水,独善其身,自然是最好的。”
“若是儿臣执意要去做呢?”
女子轻叹,风华绝代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疲态:“妤儿,你是母妃的血脉,是我朝大将军唯一的外孙女,本宫自然会竭尽全力保住你。只是,母妃希望你能永远无忧无虑……”
“母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乔妤反握住对方的手,似是安抚般轻轻捏了捏,“您的苦心,儿臣明白。”
贵妃定定地望着她,仿佛是透过乔妤看到了另一个人。
半晌,她回过神来,轻启朱唇:“罢了,终究拦不住你……时候不早,本宫也该回去了。”
“母妃保重身体。”
走出殿外,看到身旁的婢女,贵妃忽而莞尔一笑:“文竹,你瞧,都说女大十八变,妤儿也与幼时大有不同。”
“是呐,”文竹轻轻为她披上大氅,“不过公主的眼睛,倒是同娘娘极像,几乎从未变过。”
“是吗?”似乎想起了什么,女子轻叹一声,“文竹可曾记得本宫进宫前的模样?十多年过去,终究是不同了……”
记得,她当然记得——
那时的贵妃尚未入宫,有的只是久经沙场的骠骑大将军和同她一道守边的妻女。
十余年前,胡人聚集于汴周边境,将军奉皇命迎敌。
胡人大败,向后迁地七百余里,不敢再犯。
将军的女儿也在那时立下赫赫战功:她带领身手矫健的少男少女,趁着夜色潜入敌人后方,将粮草烧了大半。
前线战况本就不利,后方又遭到敌袭,瓮中捉鳖的战术使胡人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自此,他们退居漠北,不敢再犯。
巧合的是,勋章与荣誉加身的少女,也在那时分化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同于她的两位母亲,少女成了omega。
继续留在军中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