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清瘦的少年推开门,脚步有些虚浮。他眼底发青,明显是一夜未眠。
“怎么这个点才回来?”
东方已经隐约露出鱼肚白,不出半个时辰,蓬勃的光芒就要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喷涌而出,照彻天际。山林里的鸟雀也在此刻苏醒,它们扑棱着翅膀在各个枝头间乱窜,试图选出最合适的舞台一展歌喉。
“接头人……”少年喉结滚动,尝到喉间漫开的铁锈味,“子时三刻,桥边槐树下空无一人。”
“兴许是暴露了。”道人依旧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兴致缺缺地翻阅着手头的古籍,“无妨,此事到此为止,回去休息吧。”
“义父!”他情绪激动地迈步上前,但在对方看过来的那一刻,声音又瞬间低落下去,“那是您培养起来的亲信,真的不派人打探?”
道人抬眸看他,蓦地笑了:“衍儿,看来你道行尚浅。”
“还请义父解惑。”
“上回前去刺杀公主的,原本另有其人;他却抢过任务执意要去,甚至不惜立下‘军令状’。”将尽的香炉吐出冷烟,将他的叹息绞成丝缕,“但结果你也看到了。”
“所以,义父想借人之手让他以死谢罪?”
“这只是原因之一。”男人温热的大掌抚过少年发顶,他眼神飘忽,似乎是在思考措辞。
“一把刀,即便它再过锋利,一旦握起来不再和从前那般顺手,也只能搁置在旁,弃之可惜。衍儿觉得呢?”
汗顺着脊柱滑落,洇湿中衣,“您的意思是,他……”
“他费尽心思拿到任务,不过是因为先前受人之利许下允诺,会以指定的手法把萧妤送上黄泉。”
道人似是有些惋惜地轻叹,“耗尽心血培养出的亲信,怎么能为别人办事?”
这种情况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少年自然明白这一点。
寒意升腾而起,如巨蟒般吐着信子,不紧不慢地、一圈圈把他包围。周遭的空气刺骨而稀薄,让人恍惚间仿佛坠入冰窖,逐渐开始透不过气;唯一能听清的,只有胸腔中心脏的跳动。
看似忠心本分的死士竟早就存了别的心思,若义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这支亲手打造的精锐恐怕会从内部无声腐朽,最终溃于敌人轻飘飘的一击。
“所以您故意选用漏洞百出的新方案……”看着道人蓦然勾起的凉薄嘴角,少年颤了颤,“不是为保全暗桩,而是要让他困在注定失败的杀局里——”
计划是在观星确定具体分化时间后才敲定的,经过讨论与层层筛选,最终留下的方案堪称天衣无缝;然而,在正式行动的两日前,义父突然力排众议选择驳回。
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也足够冷血。
旧方案需要动用宫里不少的暗桩,投入成本太高;而新方案所需的人员少,也不涉及核心成员,即便失败也没有机密泄露的风险。
“衍儿还算聪明。不过,那时贫道尚未起杀心,只是在借机敲打。”他顿了顿,“真正想让他留在那里,还是在得知那件事之后——”
道人啧了一声,语气意味不明,“大概是有奇怪的癖好,雇主要求他划破萧妤的腺体,使她流血过多而死亡。”
“这……”
即便是敌对的一方,少年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自然知道,腺体是身上最为脆弱的那一部分,身为alpha的自己尽管身体素质远远强于他人,但也会在平时经常留意,避免磕碰。
这种闻所未闻的手法,实在过于残忍。
“如果衍儿没记错,义父从不允许手下用这种方式杀人。”
立于阴影中的男人拥有着存在感极强的omega信息素,虽然平日里杀伐果决,但也会在特殊时期露出脆弱的一面。因此,对于“同类”,他向来是持保护态度的;即便是暗杀对象,也不允许手下动到腺体,必须一击毙命。
这是底线。
“下毒的任务,不过是想榨取最后一点价值往后不必再提。”他耷拉着眼皮,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吐出的字眼却残忍淡漠,“外人的生死,与贫道何干?”
窗外一切景物的轮廓逐渐清晰,光与影的界线愈发分明。在对方无声的催促下,少年阖上门,沉默着离开。
自午夜开始直至现在,在长达三个时辰的行动过程中,衣角沾上的露水尚未干透,一阵山风袭来,其中的寒气又瞬间被激出,丝丝缕缕几乎要渗入骨髓。
将湿答答的袖口卷起,一心二用的他放缓脚步,清瘦背影在沉重的步调下显得愈发单薄。
“咯吱——,咯吱——”
熟悉的细微摩擦声击打着耳膜,少年微怔、止步抬首。
与此同时,红日跃上地平线,金光在瞬间声势浩大地席卷整片大地,京城的一切都沐浴在温暖的晨光里。
一夜不曾休息的眼球布满红血丝,自然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手弯成微小的弧度把阳光遮挡在外,他才眯眼向上看。
是竹鹊。
心里一沉,少年的嘴角没有情绪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自以为至巧。”
名为《鲁问》的孤本已经上了年头,封面上著书者的姓名早已模糊不清,甚至连内页都泛着黄;放在古董店里,也许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那一种。
但正是这本毫不起眼的书籍,让失传已久的机关鸟再度悄然问世。
竹制品向来轻薄,机关鸟扇动翅膀时的声音与信鸽相比可以忽略不计,而振翅速度更是可以提高数倍。但由于制作难度高,无法实现大量生产。因此,自它从义父手中诞生以来,就一直应用于紧急情报的传递工作。
正思量间,机关鸟盘旋着落下,顾不得再遮挡阳光,少年强忍着眼球的酸痛接住了它。
修长如玉的手指在竹鹊翼下的凸起点了几下,“咔哒”一声,腹部窄窄的细口处,洁白宣纸落入掌心。
经过改进,这种新型机关鸟对信件的保密程度也有了大大的提高——一旦没有按照指定顺序按下凸起,宣纸会立即在其体内被绞成碎片。因此,即使信件被半路拦截,也不必担心内容泄密。
“萧焕游生死不明,疑似遇害……”展开密信,他喃喃着念出其上的文字,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郁郁葱葱的树林中,鸟雀的大合唱也在这时达到高潮。清脆的啼鸣声击打着耳膜,震得他头脑发昏,一夜未眠的疲惫感突然缠上来,竟有了股晕眩的感觉。
攥着信,少年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低矮灌木丛伸出枝丫,坏心眼地阻碍着他的行动。才卷好的袖口又纷纷滑落,湿答答地贴着肌肤,狼狈不堪。
“急报!”
*
“‘二殿下遭刺客袭击,身受重伤。如今亟待静养,谢绝见客……’。”乔妤看着眼前神色阴郁的女人,语气平静,“关于封锁二哥寝殿的缘由,父皇已经说得足够清楚。德妃娘娘若有意见,应该去御书房理论才是。”
“焕游是为找你才受的伤。如今他生死不明,你竟没有一点同情心?”
“正是因为察觉出不对劲,才特地避开众人去天牢审问;只是没想到,二哥竟执意跟来,惨遭毒手……”
“萧妤你闭嘴!”女人的眼中是骇人而极端的情绪,仿佛有一头野兽即将挣脱牢笼,“你对焕游怀恨在心,早就想杀了他,所以才故意这么做的对不对?”
她冷笑一声,“真是贵妃培养出的好女儿,这张伪善的面孔撒起谎来同她一般无二。”
“二哥从未加害于我,我又为何要恨他?”面对咄咄逼人的质问,乔妤依旧好脾气地耐心解释。
忽地,她一拍脑袋,“话说回来,德妃娘娘似乎还不知道这事……”
在对方凶兽般狠毒的目光里,乔妤泰然吩咐宫女搬出先前萧怀瑾送来的鸡血石。
“这原本是国师送给太子殿下的生辰礼,不过现在被雕刻成了珊瑚的样子,送到毓秀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讽刺焕游送的东西上不得台面?”德妃一顿,嘴角忽地勾起,惊觉于自己似乎抓到了重点,“还是说,你在变相承认,这是加害于他的原因之一?”
乔妤摇头否认:“雕刻师傅是二哥推荐的,若没有他,我恐怕收不到这件礼物。”
“嘁,”女人眉头拧起,目光中的不耐几乎要化为骇人火焰,“你到底想说什么?”
“既然德妃娘娘如此急迫,那便不卖关子——”绯色广袖拂过石块,少女颔首浅笑,“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后,我的嗅觉便比寻常人灵敏许多,所以难免发觉了这块石头散发出的异香。”
乔妤鬓间珠翠轻晃,叮当作响,这幅悠然自得的模样更显得面前无理取闹的女人滑稽可笑了。
心脏忽地重重跳了两下,德妃不妙的预感愈发真切。
“得到父皇授意后,太医院专门派人从底座表层刮了一些石屑——石头之所以会散发香味,是因为它曾被药汤浸泡过。当然,由于水不会渗入石头内部,浸泡是在雕刻完成后进行的。”
“药汤来源于民间偏方。”她故意吊人胃口般停顿,随后意味深长的咦了声,“作用是让beta进一步分化为omega呢……”
“你休要信口胡言!本宫出生市井,从未听说过这等方子。”
“偏方是在娘娘进宫后才发明的。如今,您的娘家在民间颇被人艳羡,自然会有人竞相效仿,想要为子女谋个好归宿。”
乔妤尽心尽责地还原细节,生怕对方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为了让女儿高嫁,有些人家会让她们从八岁时开始服用药汤;另外一些则是在分化后服用来‘补救’——毕竟,方子里用到的药材不便宜,每年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说起来,这事儿倒暂且没同大哥提起,毕竟对本宫的影响微乎其微。但最近正值多事之秋,也许有必要……”
“你在威胁本宫?”德妃压抑着喉咙里的怒音,如囚笼困兽,眼眶因愤怒而泛红。
“怎么会呢。”乔妤耸了耸肩,漂亮的桃花眼注视着对方,无辜几乎要从眸中溢出,“只是想提醒娘娘,也许二哥并不像表面上这般简单,还需留个心眼才是。”
“你!”
女人红唇微启,急促地呼吸着,脸色是连胭脂都盖不住的难看。鬓间珠钗的投影映在石面上,随她剧烈的喘息扭曲成吐信的毒蛇。
少女忽然轻笑,腕间白玉镯磕在鸡血石上发出清响,竟衬得那红愈发妖艳:
既然德妃试图通过子嗣获得成德帝信赖、争夺后宫大权,那么……
“娘娘大可放心。”乔妤做出安慰对方的模样,微微上挑的眉间流露出不经意的惋惜,“为以防万一,父皇在不久前便开始监视他了。”
仿佛有暴雨倾泻而下,嚣张的火焰在瞬间被扑灭,只留下几屡扭扭捏捏的青烟。德妃铁青着脸,眸光微闪,似乎在衡量是否要把对话继续下去。
“唔……娘娘脸色不好,应当多休息才是。”
看出她心生退意,乔妤歪了歪脑袋,顺水推舟下达逐客令。
“玉簪,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