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惹得德妃娘娘生气了么?”
少女的声音由远及近,裹着寒意飘入暖阁,乔妤抚弄画轴的手指微微一顿,饶有兴致地抬头看她:“这般灵通的消息,倒像是专等着看本宫笑话。”
温疏桐苦笑一声:“方才回来时迎面碰上娘娘,还没打招呼,便被剜了一眼……”她取下织金斗篷,露出月白襦裙上几道皱痕,“后宫中能惹得她这般失态的,思来想去也只有公主了。”
“那倒是苦了你。”她毫无歉意地勾了勾唇,葱白指尖划过案上铺陈的旧物。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过她眉眼,在卷轴上投下细碎光斑。
“旧物。”她撤后半步,含笑示意,“来看看?”
拔除宫内暗桩固然可喜可贺,但在目睹亲人被策反背叛皇室,乔妤对暗中之人不禁生出几分忌惮。
昨夜无月,浓厚的夜色让一切都坠入混沌里,怀疑对象虚虚实实的影像在眼前晃动着,却如隔着山间雾霭,终究难以辨别。
镂雕熏炉中的香料才换了一批,轻烟透过盖上镂孔袅袅上升,绮丽之余也隐隐散发着清苦的气味,引得心事重重的人儿愈发难眠。
莫名的,她想起了那箱置于角落的书画——
尽管如今日日有人擦拭,但其内卷轴久不见光,打开时的油墨清香与灰尘味道混合在一起,呛得她眼角泛出泪花,竟是惊动了宫人。
手忙脚乱将沉重木箱挪了地儿,鱼贯而入的宫人纷纷退下,仿佛忽涨忽落的潮水,如何来便如何去了,除了那片突然干净了的沙滩,其余的什么都没留下。
温疏桐趋步走近,却忽地凝住目光:“这是……”
“温恒赠予本宫的生辰礼,一年前你曾见过的。”宽袖扫过缎锦,惊起聊胜于无的尘埃在光柱中翻飞,仿佛银河飘带上闪烁的星。
乔妤叹了口气,颇为懊恼,“可惜那时你只是匆匆扫了眼,便被拉着盘问长短;再后来,画卷被收起来置在本宫寝殿内,你便没再见着了。”
摊开的那幅画卷上,尘埃早就被仔细而小心地拂去,如今在外头晾了许久,已然没有腐朽气味。艳阳透过窗格洒落,沉睡许久的色彩也在此刻悄然苏醒,褪去萎靡的外衣,在光影流转间尽显生机。
温疏桐的呼吸陡然急促,葱白指尖颤抖着抚过装裱的月华锦,“公主将它们拿出,是陛下的意思么?”
“昨晚无意间找到的。放了太久有些味道,不过是拿出来透气。”乔妤垂眸,将另一幅画轴摊开,拂去上面细小的灰尘颗粒,“怎么忽然提到父皇?”
手背拱起弧度半掩,温疏桐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侧,带着酥酥麻麻的养,“公主可知,陛下在五更派人过来……是召臣女查验二殿下私藏的书画?”
最后那句话细碎不清,几乎被温疏桐吞到喉咙里,乔妤倏然抬首,发间步摇坠着的珠子撞出细碎清响,仿佛乡野道士手中的驱魂铃,让灵台在瞬间清明。
“竟是差点忘了。”她喃喃自语,目光有片刻的失神,“二哥身亡,宫殿便成了无主之物。若父皇有心搜查他这些年所购书画,岂不是同动动手指那般容易?”
萧焕游尸骨未寒,成德帝便吩咐亲信翻箱倒柜,将他的遗物一一清点,仿佛过世的只是位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父子二人终究是走到了这步。即便知道是他咎由自取,乔妤的心还是生出一瞬间的悲戚。
熏炉青烟袅袅升腾,裹挟着龙延香的清苦漫过两人衣袂。乔妤没有吭声,只是抚平月华锦上轻微的褶皱,把最后一幅画摊平置于桌面。
“既然如此,你应该可以看出那些画分别来自谁的手笔。”她顿了顿,转向温疏桐,“那么,这些呢?”
“那些赝品……”温疏桐喉间发紧,生涩的声音融进沉沉叹息里,“十之八九与我的笔迹如出一辙,余下两成……”她倏然住口,目光落在案几上展开的画轴上。
无需她再做解释,乔妤便明白了一切——
在温老国师隐退后不久,民间传言温家兄妹二人皆师承何清,极为擅长笔墨;但何清先生向来行踪不定,大家听闻后只是一笑而过。
也许,一切并非空穴来风。
她有些懊恼于自己的粗心大意,“你和你哥哥……”
不知何时掉落的残枝被宫人踩得发出“旮瘩”一声脆响,惊起数只鸟雀掠过琉璃瓦,在宫墙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残影。
“虽然记不清过往,但的确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温疏桐懊恼地抿紧嘴角,耷拉的眉眼浮现不易察觉的伤感,仿佛暮春的海棠,“如果记忆没有受损,便不会像如今一样了。”
“别说丧气话。”乔妤攥紧手中画卷,忽然想起昨夜辗转难眠时撞见的那口檀木箱。
也许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否则,她怎么会在更漏声里,鬼使神差地打开尘封的旧物?
“也得亏有你,才得以彻底坐实萧焕游的罪名。”
微风穿过窗格,穿堂而入,乔妤鬓边的碎发也随之摇曳。她深深吸了口气,阖上双眸,嘴角流露出苦涩与无奈。
“我想,是时候找萧怀瑾谈谈了。”
手指微微蜷起,冰冷华贵的首饰搁得人生疼,仿佛是为贵族量身定制的一道变相的枷锁,“为了皇室颜面,二哥的死因定会被模糊。而在所有人看来,他死后的暨得利者,无疑是当今地位越发稳固的太子。”
“如果有人故意在这点上大做文章……”
少女的声音落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躁。用螺子黛细细描好的远山眉微微皱起,淡淡的忧愁笼罩于此间,久久不散。
一步错,步步错,任何一点小事,都必须掌握在可控范围之内,容不得人掉以轻心——
毕竟,她肩负的任务,便是让传闻中那位大人物的精神力回归,恢复神志。
那位的精神力之所以被困在此地,是因为这个世界在不久的将来会彻底崩坏,而每当遇到这种失衡的情况,都需要动用精神力进行一次时间溯洄,把世界线往回推十五年。
溯回后,与世界命运紧密相关的人们与“前世”相比,今后的人生轨迹会产生小小的偏差;但即使微小,在大部分情况下,都可以扭转悲惨结局——这是每个世界最为重要的自救法则。
但如今,这种方法却失效了。
时间不断溯回,方案不断微调,却始终找不到破解之策;随之而来的,是对精神力无休无止的囚禁……
世界平衡被打破的原因乔妤毫无头绪,但潜意识告诉她,应该与那些几乎要藏不住自己利爪的异党脱不了干系;毕竟,身为执政者的成德帝虽称不上有雄才大略,却一直勤于政务、体恤民情。
这样的人,会在十几年后性情大变,成为暴君么?如果真是这种结局,恐怕溯洄不到第五次,世界就已经对他下达了抹杀指令。
至今成德帝依然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便足以表明天道对他的态度了。
“公主……”
乔妤摇头,避开她的呼唤。
莫名的,脑海里竟孕育出一个荒诞的猜测。
或许,这方世界的天道并非失灵,而是被更高维度的力量篡改了法则——
如果是夺权成功的异党造成王朝的动荡;并且在那异党之中,存在γ星系的天道无权抹杀的对象……
那么,本该守护帝王命数的星辰之力气数已尽,该位面立下的约束将无法保证成德帝的命运,时间溯洄就变成了困住大人物的莫比乌斯环。
乔妤愣怔,忽的想起去年在钦天监看到的密档。
遒劲的笔脚力透纸背,那白纸黑字分明写着,原身遇刺那日,东北角的星暗淡过片刻。而那片星空,亦包是帝王守护星辰中重要的一块。
“该死。”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玉案,脊背窜起的凉意让宽袖下的肌肤泛起细小疙瘩。她垂下长睫,漆黑的鸦羽扑闪,掩盖了眸中的冷意。
“公主面色似乎有些难看,可要传召太医来看看?”
温疏桐担忧地望着她,声音兀地响起,与大殿屋檐上新换上的银制风铃一起清泠泠破开满室寂静。乔妤微微蹙眉,在记忆迷雾中若隐若现的人影,此刻彻底消散无踪,任她怎么回忆都是徒劳。
“不用。”
乔妤叹了口气,嘴角微微撇下。
兴许是时机未到。
“疏桐。”她顿了顿,抬眸扫向斟茶的少女,“占卜学得怎样?”
少女微微颔首,琥珀色的瞳孔闪着稀碎日光,倒映着乔妤的脸庞,让她不禁想起炎炎夏日时,京城最出名的糖水铺里那盏澄澈的冬瓜茶。
“若公主需要,随时可以效劳。”
“当啷——”
冰块在粗糙的瓷碗里碰撞,激得琥珀色茶汤随之荡漾,冷气沿着碗壁攀上少女精心保养过的指尖,暑气与焦躁踉跄着节节败退。
她极其浅淡地勾唇,抬眸望向对方的眼睛:“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