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栩掐着她的下颔,沉沉注目那巴掌大的小脸,语气冷冽,“怎么?在赌我舍不舍得下手?”
掌下肌肤白皙娇嫩,稍一受力便浮出红印,宛若蔷薇盛开,衬得她越发楚楚动人。
然而无论他怎么加重力道,小娘子都默默忍耐,容色笃定,“我当真是来赔罪的,也任由你处置。”
卫栩轻嗤一声,松开手,旋即他握住那支金簪,对准她的右臂,作势要用力刺下。
徐妙宜多少有些害怕,下意识闭上眼睛,指尖几乎快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想从他手里救人,总得先付出点代价。
陆慎之行刑向来又快又狠,簪尾已经磨得那么锋锐,大约也就电光火之石之间,不会太痛。
须臾,冰凉金属触感抵住她的喉咙,她顿时心跳漏了一拍,背脊骨浮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难不成他的报复,是要杀了她?
她惊恐地睁大双眸,朱唇翕张,身子止不住轻颤。
视线相触那刹,卫栩翻转手腕,复又用金簪另一端挑起她的脸,漠然讥笑。
“怕成这样还敢来?当初对我下手,怎么不见害怕?”
原来他又是在吓唬自己,徐妙宜跪坐在地,想到那日情形,还是忍不住战栗,轻咬朱唇解释道:“裴郎中救过我和阿姐,我以为你杀了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没法原谅自己。”
这些话她已经和他说过一遍了,那时他正在气头上,大概是没有听进去的。如今再讲,他也未必愿意听。
果不其然,卫栩眸光幽寂,面色阴沉蕴着薄怒。
“五郎,我们之间的事,不要牵涉无关之人,好不好?”徐妙宜主动握住他的手,终是下定决心,“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的了,但只要你同意放了他们三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虽不明白这些时日他为何克制与自己亲近,但她很清楚,陆慎之对她却有那么一丝喜欢。
他喜欢她温柔乖巧,像一株菟丝花缠着取悦,在床榻间任由他尽兴。
如他所言,她今日的确在赌,赌两度将他刺伤后,他究竟能否割舍对自己的偏执占有欲。
但凡他流露一丝不舍,那便是她的机会。
郎君似笑非笑打量她,仿佛要将她看穿,她有种无处遁形的错觉,一双眼眸雾蒙蒙的,掌心更是不由自主沁出细汗。
不知过去多久后,卫栩剑眉轻挑,撤去金簪,“你便是这样求人的?”
徐妙宜一怔,读懂他眼神里的炙热和默许,提着裙摆起身。
蓦地,他丢了金簪,将她抱到腿上坐着。
双足骤然腾空,她心中慌乱了一瞬,急忙靠在郎君怀里,主动圈住那劲瘦腰身。
背上伤口被她不经意间触碰到,卫栩倒吸一口凉气,“别乱动。”
徐妙宜不明白为何他突然又不高兴了,乖乖松开手,柔声询问:“五郎,能不能让我阿姐先去冀州?”
听她提到顾长宁,卫栩眸底掠过一丝嫌恶,这女郎蠢笨糊涂、又爱擅作主张,怎么会与她做了表姊妹。
让她先去冀州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省得她又胡乱撺掇生事。
见郎君沉默良久,徐妙宜以为他不愿同意,忙解释道:“我这次陪阿姐来冀州,是为了接舅舅回家。镇北侯在信中说舅舅受了伤,我们都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心中一直记挂着。如今我要留在紫云郡陪着你,便想着先让阿姐先去照顾。”
“而且距离侯爷来信都快过去一个月了,我怕等久了不太好,侯爷他军务那么繁忙,好心帮忙收留舅舅,我们也不想再打扰他。”
听到“镇北侯”几个字,卫栩呼吸微微凝滞,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撕成两半,一半被烈火炙烤,一半被冰水浸泡。
或许在她心里,镇北侯是个十足的好人,就因为帮她救了舅舅,她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感念恩德。
至于百夫长陆慎之,她从前害怕他,毫不犹豫抛弃他,如今选择他,也是因为迫于无奈。
他克制住告知真相的冲动,淡淡开口:“让她午后就走,至于你,随我去另一处地方。”
她温柔应允:“好。”
卫栩收紧手臂揽着她的腰,下颔轻轻搁在她乌鬓上,“去养伤。”
他素来身强体健皮糙肉厚,但硬生生挨了三十军棍,又折腾那么一大圈,也着实有些伤元气。
闻言,徐妙宜有些困惑,莫非她下手太狠,又伤到了筋骨,以至于他需要修养一段时日?
*
冀州刺史府,夜色浓重,屋内的娇媚喘/息持续了很久。
陆茯苓静默立在台阶下,直至露水爬满长靴,那侍从才终于传唤,说齐王要见陆娘子。
内室氤氲着兰麝气息,浓烈到有些呛鼻,她悄无声息皱了皱眉,行至屏风前,向赵承筠行礼。
赵承筠心情不错,笑着问:“镇北候这几日情况如何?”
“殿下,镇北侯并无其他异动,也没有再和凉州军这边联系过。”陆茯苓道,“只不过侯爷并未留在郡守府,而是带着顾娘子搬去了城郊一座山里。”
担心他不记得顾氏,她顿了顿,又解释:“顾娘子就是当初侯爷带到定州的那位女郎。”
赵承筠披上寝衣,想起那小娘子留下的惊鸿一瞥,“他去山里做什么?”
难不成当真选择交出兵权,陪女人游山玩水去了?凭他对卫栩的了解,他绝不可能有这份闲情逸致,更不会色令智昏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
“山里有温泉农庄,泡温泉有助于伤口疗愈。”陆茯苓解释道,“奴婢推测,侯爷当真是去养伤。”
赵承筠轻嗤一声。
再过五日,他便准备出兵雍州,卫栩居然还坐得住,比他想象中更加气定神闲。
凉州那些将领不服自己又能如何,难道他们还能输掉此战,放任楚王抢先攻入洛京?一旦败了,祸及九族,谁敢不把身价性命赌上呢。
他慵懒开口:“茯苓,这么晚了,还要回去吗?”
隔着山水刺绣屏风,陆茯苓看不真切他身后那女郎的容貌,心中漫开一丝酸涩,“殿下,奴婢还有事情,先行告退。”
赵承筠并未挽留,让近侍送她。
那近侍与她相熟,悄悄告诉道:“陆娘子,这位苏娘子是刺史送来的,殿下宠着她,也只是看在刺史面子上,您不要与她计较。”
陆茯苓平静地说:“我知道。”
回到房间后,她脱下沾染血腥气的夜行衣,径自去了内室。
浸泡在热汤中,浑身旧伤才觉得舒服了些,她静默看着那些凸出的、如蜈蚣般的伤痕,清楚自己不能和那些娘子们相比。
她们年轻貌美又知趣,很讨齐王喜欢。
昏昏欲睡之际,陆茯苓忽然想起那位顾娘子,鼻头微微有些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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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郡有座云隐山,主峰高耸入云,是附近百姓赏玩踏青的好去处。
山中修筑有农庄,专供游人小住休憩,条件较好的还接引了温泉水,供应艾灸药膳等物,堪称一方疗养胜地。
卫栩携她去了一处温泉庄子小住。
徐妙宜原以为要贴身侍奉他起居,却不想卫栩并未让她经手,并带了个陌生郎中随行,成日闭门不出。
她想起来,似乎很久没有见过孙大夫,从前陆慎之可是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如今这番安排,未免有些奇怪。
问起郭恒此事,他解释说:“娘子,主上安排孙叔留在冀州,帮着处理一些事情。”
徐妙宜道:“那个陌生郎中也是军医吗?”
“是。”郭恒想起卫栩有过交代,“其余的,属下也不能多说。”
“我知道,他伤的不止是手。”徐妙宜攥着帕子,平静开口,“我去后厨瞧过药渣,里头不仅有常见的补血益气药材,还有三七、独活、秦艽、白芷,这些都是用于活血止痛、消肿止痛的。”
“郭大哥,我的确狠狠扎了他一簪子,但绝不可能将他重伤成这样,所以他究竟伤在何处?又为何避而不见?”
郭恒目瞪口呆。
镇北侯不想透露身份,又不肯张嘴,作为下属,他也着急啊。
既然徐娘子都已经猜到了,又何必要隐瞒,终于他下定决心助攻:“娘子,主上是为了救您才受伤的!他回紫云郡的前一天,刚挨了军棍!”
此言一出,徐妙宜惊讶抬眸,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似是在确认自己听到的一切。
陆慎之为了救她挨军棍?难怪那天从练武场回来,会嗅到那么浓烈的血腥味。
“义军刚拿下紫云郡,主上擅自脱队,着急上山寻您,这才受了军令责罚。”郭恒圆谎道,不忘低声央求她,“娘子,您知道此事就行,千万别到主上跟前说起,否则主上一定会罚我的。”
徐妙宜答应了郭恒,一路心绪不宁回到屋里,浮起百般念头。
他身为斥候营百夫长,攻城时肯定打头阵,军中擅自脱队乃是大罪,郭恒虽没说具体多少棍,想来应当不轻,否则他也不用带着军医上山。
可他为何不告诉自己呢?是因为恼怒她与裴郎中私下来往,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她想不明白,心中对他的观感又复杂了几分。
如此过了十来日光景,徐妙宜收到顾长宁寄来的信。
表姐在信中详细说了舅父的情况,他被卫三公子关押地牢折磨数月,打断了双腿,万幸镇北侯吩咐手下将他救出,并安排郎中为他诊治,如今他已经能拄着拐杖稍稍下地走动了。
她用力握着那张薄薄信纸,犹如坠入冰窟,寒意透彻肌肤刺穿骨髓,心中生出无尽懊悔自责。
小时候经常带她玩,百般疼爱她的舅舅,为了帮她讨回公道,差点命丧洛京,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早知如此,或许她当初应该听从父亲的话,乖乖嫁给卫三公子当续弦,好生哄着他保住性命,这样顾家便不用遭此劫难。
视线渐渐模糊,泪珠滚落,将那些墨字洇成一团。她捧着信纸安静哭泣,并未察觉郎君进了院子,行到自己面前。
直至那修长的手并不温柔帮她揩去泪,粗粝指腹摩挲得她脸颊发疼,徐妙宜收回心神,含泪抬眸,有些恍然朝他望去。
卫栩捧着她的脸,眉头微微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