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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乱山残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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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浮白不过睡了一夜,却恍惚重见梦中的身影。

少年一如过往,白衣似雪,翩翩不染尘埃。

人间一程,阔别半生。

当年失去的,如今渴求的,从始至终未曾改变——不过是最寻常日子,有亲人相伴,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恰好洒在那碗清粥上。

“哥……”颜浮白嗓音沙哑,“我是还在梦里吗?”

“醒了?”颜清尘温和的笑着,“你身上有伤,先喝点粥垫垫肚子。”

颜浮白顺着他递过来的勺子碰了碰他的手指,手腕,脸庞,一滴泪落下来,接着汹涌成海:“没有消失,没有消失……你真的回来了……”

“哥!”她紧紧抱住颜清尘,在他怀中痛哭,仿佛要将经年的思念和委屈一次性哭出来,“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颜清尘怕烫着她,将碗置于床边桌上,耐心等她将多年憋闷哭够,而后心疼的嗔怪道:“小白,你所做的事,哥都知道了……你受苦了,都怪哥哥没保护好你。”

“哥……”

“常白山极寒,不是人能受住的。以后哥不在,不要再做傻事了,天冷要添衣,肚子饿了要好好吃饭,知道么?”

“哥你在说什么呀?”颜浮白敏锐捕捉到离别的征兆,却执拗的不愿接受,“我们离开颜家,离开雾雪,彻底忘掉这里的纷乱,什么都不想了,我们两个建一个木屋,以后都好好的住在一起,好不好?”

颜清尘依旧温和的笑着,却不语。

颜浮白急了,又起了哭腔:“哥,求你了,你答应我啊。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要离开我,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对不对啊哥?”

“小白,哥给你讲个故事吧。”颜清尘温和的拂去颜浮白紧紧抓着自己的手,颜浮白绝望的想抓住他的衣袖却未能如愿,他走远了些坐在凳子上,微仰头“望”着窗外一寸阳光。

“多年前,常白山下有一女婴,自出生起多病多灾,药石无医,被家人弃绝。”颜清尘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可怜天下慈母心——她的母亲不忍心,与她一同上山,最终迷失在茫茫雪色之中。”

“出人意料的是,数月后女孩真的毫发无伤的被她的母亲抱回,病也奇迹般地好了。人们认为这是白凤的神迹。”

“女孩渐渐长大,变成妙龄少女,附近的人发现了异常。村中开始不断聚集各式各样的鸟类,一开始是麻雀、喜鹊,远远超过平时的数量,后来是游隼、苍鹰,他们会掠食村民的鸡鸭,导致村中常常鲜血满地,再后来,连避冬的南雁、海湾的白鹭都在附近盘旋,与此同时少女的小腹一天天隆起……”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一些,民乱是爹平的。爹对所有人说是他曾对娘见色起意,当场认下尚在腹中的我,为此忤逆先家主,并失去唾手可得的家主之位。但外祖母走之前,我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另一面。”

“当初外祖母迫于无奈,跪求爹开恩,爹用这种方式救下即将被烧死的娘,用自己一身清誉,护了娘一生。”颜清尘沉默半晌,神色哀然,“居上位者,最忌心软,或许这才是悲剧的源头吧……”

“哥,你说这些做什么呀?”颜浮白声音颤抖,踉跄着扑向颜清尘。

颜清尘温柔的揉揉她的发顶,依旧温和含笑,却无时无刻透着凄凉:“小白,我小时候,比你淘气的多,甚至是,叛逆。八岁时,我不满爹的严厉离家出走,独自一人一夜走到常白山。爹找到我后一句话都没说,但那时我明白一件事——爹也是会哭的。这是我这一生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顺遂的过这二十年?”

“你在说什么呀?哥,我听不懂。”颜浮白心中愈发不安,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似乎知道真相后,一切都回不来了,即便如今是在悬崖边生活,哪怕日后会在刀尖上舔血,她也想这么过下去,自欺欺人也好。颜浮白固执的打断他,拼命的打断他,哽咽道,“哥,我们离开雾雪,没有人会在说你,我会努力保护你,我们离开雾雪,就过平常的日子,就过顺遂的日子。”

颜清尘狠心的全然不理,自顾自的说下去:“那夜,我见到了白凤。看着它冰蓝色的眼睛,我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

想到几百年前,白凤用笨拙的人类语言对前来猎杀自己的赏金猎人说‘人,可……爱,救你,陪……我’。他许下百年的承诺,可来的只有时不时的孩童尸骨。

想到白凤用自己的一魄强行逆转生死救下女婴,这是因,少女带白凤到人间历八苦,这是果……”

颜浮白瞳孔震了一下,心里的防线彻底崩溃,千里河坝,一朝决堤:“别,别说了。”

“小白,他们说我是怪物,其实也没错。我的确不是人,我只是白凤的一魄,是它在人间的使者。不过,”颜清尘很快意的笑了出来,笑容有一丝不属于他的顽劣,“我想冥界那老东西算错了,想惩罚我,历经八苦,年少早夭?我有正直无私的父亲,我有温和良善的母亲,我还有……”

他摸摸颜浮白的头发,浅笑:“活泼、勇敢、梦想成为济世良医的小白,我何其有幸,被她如此在乎,我分明,有很幸福的一生……”

他不答应妹妹的渴求,因为不能。小白身上有无解的碧尾蝎毒,他有年少夭亡的命数。这是镜花水月的重逢,亦是经年苦等的诀别。

日思夜想的,苦苦等待的,原来只不过一日之约、一面之缘。

晴空万里,骤起狂风。

“小白,陪哥去看看终局吧。 ”

——

鲜红的血液灼烧着碧蓝的天空,死亡的阴影笼罩着颜家府门。

“收手吧。”庞大的蟒蛇站立起来足有两丈,辛乐站在巨蟒之上,看着颜家家主,人在巨兽面前显得无比微渺弱小,“颜、武、瑜。”

小黑不甘示弱,支起身子,张大嘴哈气。颜家家主大笑起来:“乐儿,这一次,你来的正好。该死的人,我都杀光了,而你,给我送来了最后一个。”

两只一模一样的金纹玄蟒隔空对峙,仿佛下一秒,恶战就会开始,四周的房舍就会顷刻间化作废墟。

当时,辛乐被小黑打入房子下的深坑,见到颜书臻——真正的颜书臻,阴差阳错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颜氏从来没有双生子,是因为双生子必有一个奉为牺牲,送给常白山中的白凤。牺牲一人,可保百年太平的买卖可太划算了,哪怕是绑,颜家也要绑一个孩子去。

颜书臻和颜武瑜是双生兄弟,从出生起就背负着必定有一人牺牲的诅咒。当时选中的人,是哥哥颜书臻。

颜书臻只能模糊的回忆起自己被一群人推搡着上了马车,又被一个不曾见过的黑甲人粗暴的扔在冰天雪地中的经历。他隐约听见黑甲人对同伴说“这地方这么冷,杀不杀没区别,就这样吧”。他的同伴不断抱怨着“竟然派咱们专门干这种事,真晦气”。

他在抱怨声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昏迷,再醒来时已经在温暖的房间中。他的父亲认定他身上的伤是白凤所为,毕竟常白山脚累累尸骨可以作证。

他的父亲是庶子,一生谨小慎微,爱子心切,为他勇敢了一次。

他的父亲将颜书臻秘密送走,改掉他原本的怀玉辈名字,并且不知用什么手段,委托王忠保护他。

从此,颜书臻和颜武瑜犹如白昼和黑夜,注定有一个不能见光。

而后他父亲筹谋良久,联系众多赏金猎人围剿白凤,幸存的人说,白凤身受重伤,他的父亲却死在那场围剿中。

可在他们庆功的夜里,雾雪落了一场极重的雪,那时厚重的飞雪和满地的寒冰,深刻到雾雪人骨子里,那是白凤的报复,也是颜氏的秘密。

颜武瑜朗声问道:“乐儿,我们的家事,不知可否交给我们自行处理?”

辛乐的缚仙锁已被颜书臻的蟒蛇解开,如果她参与,结局已定。

辛乐点点头,黑色巨蟒把她和松熠放在房檐下。

颜书臻也走下来,声声质问,字字愤慨:“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夺我家主之位,伪冒我的身份,囚禁我数年,还杀了养我长大的王忠?”

“因为是你,联合那些人,设计杀了颜瑾珩!”颜武瑜也颇为愤怒,“你们做事滴水不漏,这么多年我竟然找不全证据。可是你们密谋的时候,却不曾怀疑过我,我将所有细节记得一清二楚,连同你们的嘴脸我也记得,可是我当时却没办法告诉他。”

他的母亲和王忠做主,让颜书臻回来夺家主之位,那之后,颜武瑜白日被锁在地窖中,只有晚上才被准许在屋子中活动活动……

颜书臻等了多少年,换来这样的回答,他神情近乎疯癫:“颜瑾珩给了你什么好处?我成了家主后,我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不好吗?爹娘活着时不是这么说的吗?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为他如此卖命!”

颜武瑜避而不答:“你待我不薄,可颜瑾珩何曾薄待过你?你携一众人密谋害颜孚自戳双目还不算,还围剿害颜瑾珩跌落山崖,他只是为孩子寻医而已,何曾得罪于你?颜倾当时那么大点,你怎么忍心的?你留下的人日日夜夜算计她,生怕那些恶心的事见天日,恨不得除之后快,让她安安静静过这一生不好吗?”

“哈哈哈哈哈,我真是好奇,颜瑾珩给了你什么好处?连他的孩子你都护着?”颜书臻恨恨咬牙,“我承认,我是对不住他们,但是,对不起谁我都对得住你,父亲早亡,你我庶子处境何其艰难,我若不争,他日岂有命在?

家主最器重颜瑾珩,于公,他惊才绝艳,是最适合当家主的人选,于私,他是家主亲生子,你觉得我不争,我们会是什么处境?”

“多说无益。”

两只金纹玄蟒安静的对峙,没有半分动作。

君子之战,何须伤及无辜。

一模一样的灵兽。

一模一样的面貌。

一模一样的声音。

双方都拿起自己不熟悉的剑,一样的不死不休和恨意滔天。

金属剧烈的碰撞,声音异常刺耳。

不多时,颜武瑜便被打倒在地,颜书臻这么多年,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黑漆漆的地洞里反复练习招式,颜武瑜有很多事情处理,可颜书臻没有,他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如果有一天苍天有眼,让他出来,他要杀了把自己囚禁数年的颜武瑜。

颜书臻一只脚狠狠踩住颜武瑜,铁剑抵在他颈侧,仿佛咬碎了牙恶狠狠质问:“说!颜瑾珩给了你什么好处?”

颜武瑜闭上眼睛,哀然回想起他们这一生。

你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在父母膝下却犹如无父无母,他们将对你的愧疚和思念转变为对我的厌恶,他们见到我便会想起将你送走时的悔恨与自责,因此待我时而亲密,时而疏离如仇敌。

娘让你去夺家主,毫不犹豫将我锁起来,她病入膏肓时见了你才肯阖眼。

你或许因我而东躲西藏,我也因你而倍受薄待。

原来这许多年来,你我过的都不好。那就这样结束吧,让多年的龌龊和凄怆在今日尘埃落定。

剑在命脉处抵出了血,他却有些释然:“一碗清粥而已。”

颜书臻似乎觉得颇为好笑,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我为你数年筹谋,竟然比不过他人一碗破粥!你我血浓于水,到底为什么,我在你心中,却连外人都比不过?”

“因为我当时需要的,只有那一碗清粥。”

有时血脉亲情给予的,是无法割舍的疼痛,可陌生人赠予的,却是点点滴滴的关怀,感情这件事,最难算清,复杂到连自己道不明。

或许是因为不曾期许时得来的会倍加珍惜。所以对陌生人的善意更愿意投桃报李。

又或许是,微末之识,情分最入人心。

颜书臻将铁剑拔起,紧攥剑柄,青筋暴起,铁剑插入胸口,颜武瑜口中鲜血汩汩涌出,小黑嘶嘶簌簌爬过来将主人圈起来,围成坚硬的防护墙。

颜书臻看着府邸之上的“钟榆”,半生蹉跎,此时,忽而生出悔。府中经年的苟且,无故肮脏了这两个字。春日的杏花,平白哀伤了陌上的少年。

匾额下的少年双目已盲,却仍旧有一身灼灼清明,他轻轻拭去妹妹的泪水:“小白,向天看。”

白凤的鸣叫如同凄厉的风,在极地的冰雪中,所有仇恨和不公都瞬间化为尘烟,连同沉寂的玄蟒和秘而不宣的旧事,一并消失不见……

“小白,你能看见对吗?”颜清尘半跪在地,拉着颜浮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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