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才刚擦黑，刚挂起一轮圆月，白衣小孩睡醒了，他知道自己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能快高长大。
快高长大……
“唉……”奶声奶气叹了一句，身旁一众仆从高呼少爷醒了，更多仆从在屏风后鱼贯而入，对于一个要好好睡觉才能快高长大的小孩子来说，一个午觉睡到天黑是很正常的事。
他被数不清仆从侍候着洗脸穿衣，被领着去前厅，恭恭敬敬朝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道：“见过祖母。”
那老夫人马上喜上眉梢，刚去庙里吃了两天斋回来，连忙让人将孙儿抱到自己怀中，笑得几乎见不到眼睛：“让祖母看看澈儿，两日不见，可想死你了。”
可他依旧满脸冷淡，摆出一个最高兴的样子，也依旧看上去冰冷漠然。老夫人更加笑逐颜开捏着他的小脸：“好乖呀，越看越高兴。”大概是老夫人老眼昏花了。
饭桌上，祖父祖母还有爹娘都是那般喜上眉梢看着他，无论他吃一口还是两口，都是夹上一点点饭菜放入口中，仔细咀嚼，吃得比猫还少，却已经是他努力的“好好吃饭”和“快高长大”。
大概是全府上下所有人见过最好看，最乖巧，最安静的孩子。
也很可能是人间之中最安静的小孩。
大概是白天的时候消耗太大，今日晚饭多吃了两口，四个大人看着他多吃了两口的饭菜，更加高兴了。
温书澈看看自己的手，好小，这么小的手折这么多纸人，真的好累呀……
他要好好长大，不能累着自己。
换了是以前，他能在这叠纸人吗？显然不可能的。换作是从前，温书澈一伸手，手里随便握点什么就能解决的事，可能是无尽厄也可能是洗心，反正用不着亲手叠纸人。
满打满算，今天两岁零八十二天，在凡人最脆弱也是最可爱的年纪，温书澈一直在叠着小纸人，大人们虽然都打心底里疼爱他，但不是什么人都能接受一个两岁的孩子整天叠纸人玩，全家人做了一个决定——还是招一个教书先生吧。
温书澈第二天看着招来的教书先生，老得仿佛一根胡子都比他祖父年纪大，三字经还没教完便一命呜呼了。
老先生死的时候八十多岁，也算是寿终正寝的喜丧。
第二天家里找了一个三十岁的秀才，年轻力壮，秀才穷酸了这么多年，考进士好几次都没考上，大抵学问也是足够一个小孩子启蒙的。
秀才才给温书澈上了两天，也是三字经也没教完，回家吃饭被妻子炒的野菜给噎死了。
不到一个月，温书澈足足克死了八个老师，而且还都是诡异的自然死亡，没有一个真的死于非命，温家再也请不到老师了……
连城里好几家学堂都不肯收，一来他年纪太小，二来大家都自认八字不够硬，耐不住被克。
……
“我就觉得那时候肯定是师尊出手。”苏芷幽在雪镜湖居里烧着茶，还是很固执地和陶丽宝说着这事。
自宋茗在人间撕尤伽算起，已经一个多月了。
尤伽的伤口早就好了，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宋茗，在清戒台上罚了自己一个月。在净世的规矩里，向来长老犯错只要自己写一份请罪书就好了，不用真的被罚。
可是温书澈自己犯戒律也自己罚自己戒鞭，作为徒弟，尤伽没写请罪书，自己罚自己跪了一个月。
向来尤伽是温书澈最省心的徒弟，被罚戒鞭也不怎么会当众打他，只有这一回，他自己罚自己，罚的是对宋茗的愧疚，是宋茗恨他才会走入不归路。那几句对他恨之入骨，问他为什么要推自己去死，像是触动灵魂一般。
陶丽宝当见习鬼差，好不容易挤了半天时间来看自己女儿和师弟师妹，女儿出去接委托了，师弟跑了，师妹拽着自己说肯定是师尊出手了，然后还不知道师尊在哪。
呃。
要不师妹你再冷静一点想想？
陶丽宝劝道：“就算是师尊转世了，现在顶多也就是一个几岁的小娃娃，小孩子可以控这么多傀儡？”
“三师兄也这么说！”苏芷幽痛心疾首道。
“所以你师兄我师弟，他现在在哪？”陶丽宝故意扯开话题。
苏芷幽想了想道：“我和明澄送大师兄回来的时候说了这事后，三师兄就出去了，说是去找师尊。”
陶丽宝匪夷所思道：“那……他找到了吗？”
“没消息，我传纸鹤都不回我。”苏芷幽无奈耸耸肩。
呃。
陶丽宝突然觉得师兄师弟师妹最近都没一个正常的，或者在怀疑是自己不正常。
师姐妹在雪镜湖居里等着，似乎是在担心她们的大师兄，也似乎是又开始在想念师尊，反正最近的事都不太正常。
而城中，最近听那温家终于招到一个教书先生。
温家老爷觉得要找就得找最好，最耐得克的八字，请了一个阴阳先生找去了万宝楼……
饭桌上听到大人在商量万宝楼找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呢？
万宝楼老板那德行，哪回能有好事？
反正，来了一个长得不像教书先生的教书先生，不过看起来八字应该很硬。
“文才如何？师承何处？”
来者怕平常的模样会吓到人，特意换成一袭白衣，学着师尊从前的模样，肩上垂着细细打理好的长发，几撮头发在脑后松垮绑着一个垂髻，没了平常高束发冠的张扬，看上去温和极了。
是他学着师尊慵懒的模样打扮，抱着几卷书，看上去真的像一个上京赶考的年轻秀才。
他在堂上墨笔挥毫，对答如流，不比第一个被克死的老先生差。
像他这般的教书先生，这个月被温书澈克死了好几个，但是温家老爷总是对未知的一切抱有希望，觉得希望还是很应该留给年轻人的。
温家老爷和老夫人看到他的作品后对万宝楼介绍来的教书先生很是满意，便让人将小少爷引出来，两岁多的小娃娃连路都没走稳，迈着小胳膊小腿缓缓从回廊中走着，而他却迫不及待到门口张望着，等待着。
只见走廊尽头有一个被仆从簇拥着的小娃娃，缓缓一步一步走来。
傅玄意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不敢上前，怕吓到他，静静在门前等着。
他不会认不出，那模样那长相，就是师尊没错。
老夫人解释道：“这是澈儿，他不喜说话，总是这副模样，先生不要见怪。”
他哪会不知道温书澈不爱说话呢，他不爱说话，挑食，脾气不好，爱看戏，最爱看戏，爱喝气味芬芳的百璇花茶。
不知他是如何将万般情绪压抑下来的，开口便是一句温和的话：“你好，我叫傅玄意，字璟之。”
温书澈迈着小胳膊小腿终于走到大厅里，先朝祖父祖母行了一个礼，再转身抬起头看了傅玄意一眼，缓缓开口奶声奶气唤道：“璟之。”
“在呢。”他下意识应道。
傅玄意发现身边是老爷和老夫人，还有一众数不清的仆从。
温书澈缓缓伸手让身后的仆从给他递上一本还没教完的三字经，仆从翻开了一页对傅玄意道：“小少爷学到这一页，劳先生授课了，随我们去书房即可。”
傅玄意看了手里的三字经一眼，只见温书澈又迈着腿朝书房走去，宅子这么大，两岁的小身板又不喜欢别人抱，一直都自己一步一步走着，天天这么走，哪能好好快高长大啊？
傅玄意也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问道：“累吗？要不我抱小少爷去书房吧？”
身旁的仆从差点开口阻止，温书澈却点点头，转身朝他展开手臂，示意让他抱，那么小的身子，软软香香的，像是一团小棉花团子。
旁人都说第一回看到小少爷肯让别人抱。
上辈子，傅玄意抱得还少吗？
傅玄意嗅着他细软的头发，似乎也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百璇花香气。
突然又希望这条走廊可以再长一些，他可以多抱着这么小的温书澈一会。
果然这是冥王帝君给的最好的家世，家庭美满，书香世家，祖上有世袭的爵位，到这一代只要安守本分，每年给京中贺礼贺词便有赏赐和俸禄，而且还是姓温。
有最好的爱，最好的生活条件，还有数不清的仆从，还有这般命硬的教书先生。
温书澈被抱到书房里，坐在自己的小书桌边上，无论傅玄意多声情并茂教着，他依然都目无表情就这么看着。
果然是师尊没错，师尊平常的模样就是这般冷冷淡淡，安静不喜言语。
教了十天的课，总算是把三字经教完了，温书澈从未开口唤过之前自己克死的教书先生，反而是会叫几声璟之，十天都没把这回的先生克死，温家老爷老夫人都很满意。
至少是个没这么容易被克死的。
不过傅玄意心中也想起，冥王帝君说的那句——保证全程绿灯。
是什么意思？
绿灯代表的是什么？至少在这个年代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