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岸抓住程行礼的手一跃而起,拍去身上草屑,把他抱上马,而后骑上自己的突厥驓说道:“走吧,咱俩好几天没单独出去过了。”他转头朝察鲁说,“察鲁你看着,我们很快回来。”
“是。”
盛夏时节,敕勒川晴空万里如洗,雪山下的千里沃野生活着点点牛羊,它们铺于这草卷上犹如珍珠点缀河山。
漫步花野间,那些孩童与郑岸闹得高兴,问他们来自哪里。
郑岸则说很远的地方,在阴山背面。
孩童又问他们去哪里,郑岸说去我爱人的故乡。
苍穹如幕覆盖大地,程行礼望着身披金阳的郑岸,彼时郑岸也看着他,两人会心一笑。
那些孩童的家在平原另一方,毡帐群立,沿着条蜿蜒大河错落分布。此处是他们夏天住在此处的营地,草原人逐水草而居,夏天赶牛羊放牧,冬日避寒。
当地牧民见来了外客很是热情,而程行礼也将在守捉城买来的绢布、茶叶与他们交换食物。
男人们围着郑岸问话,打听他们从哪儿来,郑岸则说从营州来,带着媳妇儿儿子去长安卖皮毛。货郎在草原常见,且郑岸本就是鲜明的室韦男人长相,高鼻深目,五官深邃,没人不信,众人很快聊起来。
几个少年则是围着程行礼,看着他笑。
郑岸脸一横赶紧把他从人堆拉出来护在怀里,遮住他的脸,一少年问:“他是你什么人啊?”
郑岸把少年推远,怒道:“我男人,别看了!不准看!”
众人哈哈大笑。
孩童们围着母亲玩闹,忽然其中一人拍了个掌,跑去稍远一帐篷用奚语喊了句话,像是在问里面有人没。
那帐里回了句人声,立马有个男人掀帘躬身出来。
程行礼见那出来的清秀俊逸男人,只觉恍若隔世,怔了须臾而后朝他挥手笑笑。
史成邈亦挥手微笑。
陈设简单却温情的毡房里,史成邈穿着身翻领半臂给两人倒奶茶,说:“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郑岸端起奶茶喝了口,咸香回醇,笑道:“程五调任江南我跟他一起去,程假也多我们就到处走走,散着步去长安。”
史成邈点点头,说:“如此甚好,友思呢?他没跟你们一起吗?”
程行礼答道:“他睡着了没出来,察鲁守着他呢。”
三人很默契的没提以前事,只当是在游玩时遇着了以前一个朋友。
郑岸环视帐中见多是两人物件和衣服,说:“仆固雷呢?”
史成邈道:“放羊去了,等会儿回来。”
正说话时,帐外响起仆固雷的话声。史成邈喊了他一声,随即着粗布衫子,身形魁梧,神情严肃,年近五十还蓄着胡须的仆固雷提着两只鸡出现在门口。
看见帐内两人,他诧异道:“你们怎么在这儿?被皇帝扔出来了?”
史成邈解释道:“他们路过,不是像你一样。”
“你带史成邈来这儿躲清闲,夫妻生活过得不错嘛,我看你都胖了不少。”郑岸笑了笑。
仆固雷把鸡放进笼子里,坐在史成邈身边,喝了口他的奶茶,说道:“那当然了,又不用打仗。不过你弟弟是郑郁,当今天子是成王,他俩真的假的?”
郑岸答道:“那当然了,当今皇帝他可是我弟媳。”
“那你爹二十一年前让室韦撤兵,并答应他们十年之内不攻打对方的话是真的了。”仆固雷说,“当时他对天发誓,要是违背誓言,必将断子绝孙,看来这话是真应验了。”
众人:“……”
史成邈赶忙扯开话头,说:“我只听说圣上未纳嫔妃,早年立了皇太弟,与燕国公情意甚笃,还以为是假的呢。”
“当然是真的了。”郑岸说,“御龙这件事,不过手到擒来。”
“那你弟弟是跟你一样,还是被龙御?”史成邈笑着说。
郑岸:“……”
“当然是跟我一样了。”他严肃道,“身为一个男人不得征服些什么。都说良驹配英雄,宝弓依良将。郑家这般的骁勇武将世家,怎么可能做下面那个!”
帐内安静须臾,父子俩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随即仆固雷说:“世子这番话很有道理,不若说万花丛中过,也得是采尽长安花才有的体会。昔年我进京述职,在平康坊的红香榭倒见过你几次。”他笑着看向程行礼,“世子这人风流。”
郑岸:“!!!”
程行礼淡淡一笑:“是吗?”
郑岸赶忙解释:“程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去红香榭是被他们带去的,我发誓我清清白白,没跟任何人接触过。”说着比起左手,拇指压住空荡小指的皮革,着急忙慌地解释,“他们喝酒我喝茶,我连斟酒都是自己来,从未有过什么风流。”
对面的史成邈和仆固雷已笑得不行,程行礼说:“知道了。”
眼看程行礼神情无波,郑岸着急死了,想攮死仆固雷,可又怕程行礼见他乱发脾气生气。
仆固雷看郑岸生气,忙说这是玩笑话,又启了两坛陈酒赔罪。
“还未吃晚饭,”程行礼说,“就要喝酒吗?”
“喝酒这事,什么时候都行,”仆固雷豪爽道,“我说要不把友思叫来?你们在我家住两天,以前这俩孩子玩得可好了。”
郑岸道:“我们六个人住一起?对孩子不好,还是算了,免得叨扰你们,明日我们就去下个地方了。”
史成邈也道:“他大了,不是小孩子了,还是让记忆停在过去吧。”
仆固雷年岁上来,酒量也愈加厉害,而郑岸这些年跟那些个将军喝酒,也是海量,两人就在案上拼起酒来。
史成邈怕两人饿,就把上午才煮好的羊肉拿出来款待两人。
于是乎,尚是未时,郑岸和程行礼便开始用晚饭。
程行礼喝的晕头转向,靠在郑岸怀里不省人事,而郑岸还有些清醒,搂着程行礼说:“现今这敕勒川太平吗?回鹘还有什么突厥的,有没有来抢你们?”
仆固雷摸着睡在他腿上的史成邈耳朵,笑着说:“没有,圣明天子在位,怎么会有这些事?”
“那你肩上的箭伤怎么来的?”郑岸眯起眼睛盯住仆固雷,嘴角牵起一个危险的笑,“别说是打猎伤的。”
打猎受的箭伤与中敌箭后的完全不一样,仆固雷那道伤与郑岸肩上的极为相似,抑或能说,可出自同一部族。
“眼睛真毒。”仆固雷拉下粗布衫,露出纹着海东青的结实肌肉,“跟苏图手下人打仗弄的。”
“苏图。”郑岸噙了口酒,说:“这两年来信少,时不时打劫周边小族,实在过分。这人野心勃勃,一心想攻辽东。我爹说他在世时,必要扫了这个障碍。”
仆固雷点头,说:“你爹眼光较为长远,就算你一走,他手底下也多的是将领,稳住辽东局面没什么问题。”
“你呢?”郑岸说,“为什么不去参军?你要是心不在家国就不会受伤了,朔方和河西军都不远,离了辽东以你的本事,改头换面重登大将不是难事。”
“人老了。”仆固雷笑着说,“就想安安静静的过完下半辈子,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我这个老头子就不去凑热闹了。我就这样跟他一起慢慢活着,”他粗糙的大手盖在史成邈头顶,“等那天死了,把肉身归于天神,也不枉这一世遭。”
郑岸听着程行礼均匀的呼吸,颔首道:“确实。”
程行礼是在马背上被颠醒的,他转头蹭了蹭郑岸的胸膛,避着刺眼阳光,说:“我们回去了吗?”
郑岸“嗯”了声,揉揉他的太阳穴,说:“喝水吗?”
程行礼酒还没怎么醒,迷迷糊糊地说:“好颠,屁股疼。”
郑岸便把他抱下马,程行礼在河边缓了一刻钟后,洗了把脸,说:“你们聊了什么?我听你们说了好多话。”
“没什么,”郑岸见四下无人,把程行礼抱在怀里躺在草地上,“就问他最近太不太平,苏图有没有来打过。”
想起曾结义的安答,程行礼说:“他是自己的王。”
郑岸哼道:“王什么,他们不爱干净,吃了饭不洗器具用嘴舔,埋了吧汰的,还喜欢用尿洗手洗脸,一经过浑身全是味。”
程行礼:“……”
南风迷人醉,草原花朵争艳。
“他们的酒好醉人。”程行礼趴在郑岸胸膛上,没力气眼前也晕乎得很,“仆固雷不是说自家酿的,不醉人吗?”
“你来这儿这么久还信这个?”郑岸失笑着说,“他们的酒能闷到三头牛。”
金乌远挂天际,程行礼听着郑岸胸膛里强有力的心跳声,回想史成邈和仆固雷的过去,感慨道:“他们还在一起生活,像夫妻一样。”
郑岸说:“我们不也是吗?要是少点情敌就好了,一想到回长安有那么多人来偷瞄你然后画像卖钱,我就不舒服。”说着说着他手也不老实,直往程行礼衣里摸,并装模作样地望着长空,“咱俩孩子都那么大了,他们还不死心,索性我向圣上言明,把王府土墙加高一丈,在让禁军把那些偷窥你的人全部抓起来,流放岭南!”
如此豪情状语,只有郑岸深陷其中,滔滔不绝,甚至放言要把世上除他之外的所有男人全部关起来。
覆着厚茧的手准确摸到熟悉地方挑捻,程行礼忆起上午骑马时被郑岸戳了许久的事,他抬头看郑岸,平静如水的眸光里蕴含着些许笑意,把手从衣内拿出来,问:“你常去红香榭?”
郑岸心中一凛,酒都醒了大半,立刻对天发誓:“媳妇儿,你信我,我什么都没做过!我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只属于你一个人。你别听仆固雷那老东西乱说,他就嫉妒我们。”
程行礼瞥了郑岸一眼,并不言语,郑岸一个劲解释,程行礼凝视碧天默默不语。
“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信我?”到得最后,郑岸将程行礼压在草地上,头埋在他颈间乱蹭,轻声道:“你为什么不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没做过这些事。”
染着阳光的黑发味道沁进程行礼鼻间,他欲说话时,又听郑岸喑哑道:“我知道我以前对你没做过几件好事,你肯定认为我是个浪荡子,但清白这东西已经是我能跟别人攀比的唯一了。为何拓跋瑛说一句他没有做过,你就信了,我怎样解释你都不听不信?这些年你对我越来越冷淡了,是不是对我的爱消失了?”他回转在喉咙里的声音充满了哽咽和委屈,埋在程行礼肩膀里轻微颤抖着,“还是说你就没有喜欢过我,跟我在一起只是怜悯我?”
回想近两年,程行礼因政务之事时常忙着,郑岸又常在军营泡着或行军拉练,两人不常聚。有时郑岸从城外回来,程行礼业已睡了,他只得轻轻上床抱住爱人,天亮前又返回军营。
发觉两人交流少时,郑岸总会带着程行礼出去走走,也是这次出行游玩的原因。郑岸小心地着呵护两人的感情,更害怕程行礼会因为不舒服而放弃自己或活在难受里。
“为何要这样想?”程行礼搂住郑岸的肩,顺猞猁毛发般顺着他的发,“抱歉,我……”
然话未说完,郑岸就猛地抬头吻住程行礼的唇,双臂将他紧紧缠在身体里,直把他往胸腔里揉,似要揉碎骨头血肉与自己融合,再也不分开一样。
这样霸道又急切的亲吻,程行礼已有许久没承受过,舌尖被吸咬的发麻,来回交错着的唇间溢出程行礼轻微的呻|吟及郑岸粗重的喘息,郑岸轻轻顶着他的胯,压住他的长物磨蹭。
直到程行礼被吻的喘不过气来,郑岸才放过了他,眼神阴|鸷道:“程五,你最好永远都不要说你不喜欢我这样的话,否则我一定把你用铁链锁在床上,让你全身都沾上我的味道,不分白天黑夜的弄你。”
多年的相伴和耳鬓厮磨让郑岸无法想象若是程行礼离开他,那他该怎么办?若程行礼从未与他在一起过,也没有与他度过那么多春秋,他可以咬牙地劝自己大度放手。
可现在他做不到,他不能容忍别人觊觎,也不敢想别人抱着程行礼的样子,那人会对程行礼好吗?会每夜都抱着他睡觉吗?更会对友思好吗?这些未知的事都让郑岸无法想,甚至这两年他开始害怕,害怕死亡,怕若是自己先走一步,那程行礼得多伤心,以致是什么补药都吃着,每日练武从不懈怠,只为届时多陪程行礼几年。
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比他还要爱程行礼。
程行礼双颊泛红,红润的唇沾着水光,眸光里倒映着与蓝天金光接壤的郑岸,他抿了下唇,缓缓道:“方才,你咬着我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