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敲了三下,更夫低沉的嗓音报着子时。此处偏僻,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商铺早已关门,只剩下几家店铺留下的灯笼摇曳。
纪桑四下张望,陌生的环境让她心中一阵发虚。她平时出门多是坐马车,方向感又极差,此刻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她抬眼望向远处,那小高楼明灯如星,说明靠近城中心,她只好先抬脚往那个方向跑去。
然而她顺着石板路一直跑,总感觉跑不到尽头一样,离着那小高楼肉眼可见的遥远。
这样不行,一晚上她都找不到回夏侯府的路。万一被夏侯初发现了,她小命真的不保。她喘着粗气看了看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家钱庄。
她忽然想起夏侯郢和她说过,封城大部分的钱庄都是他的产业。犹豫片刻,她决定赌一赌。
纪桑冲上前,用力拍响钱庄的大门。“咚咚咚!”拍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不一会儿,一名伙计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开了门,不耐烦地说打烊了,让她明天再来。
“哎,小哥,我真有急事找你家老板!”纪桑急忙开口,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玉簪,塞到伙计手中,“拜托你帮个忙!”
伙计愣了一下,摸了摸簪子,然后收进怀里,他让纪桑进来,关上门转身上楼去请掌柜的。
不多时,掌柜的披着外衣下楼,脸色不善,边走边骂:“什么时辰了,谁来找?扰我清梦——”话音未落,他的目光落在楼下站着的女子,瞬间愣住了,“纪、纪桑姑娘?”
纪桑一怔,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对方,疑惑道:“你认识我?”
“公子一直在找您。”掌柜的三步并两下地赶紧下了楼梯。
自纪桑失踪,夏侯郢底下所有商铺老板都收到了她的画像,一旦发现踪迹,立即上报。这是夏侯郢的产业,也是情报网。
得知是自己人,纪桑松了一口气,“快带我回府。”
掌柜的连忙点头,对着旁边的伙计喝了一声,“还不赶紧去备马车!”
*
纪桑细细掐算,生理期刚过,按以往规律,夏侯郢的寒毒发作至少还有四五日时间。然而,一入府,便见言伯一副泫然流涕的样子,让她感到十分不安。
“纪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公子……公子他……”
纪桑心猛地一沉,连忙问道他怎么了。
言伯:“公子的寒毒提前发作,已经昏迷多日了。”
纪桑一听,如遭雷击,匆匆赶往密室。
密室里,夏侯郢闭着眼睛,赤着上身,躺在白玉台上。整个人非常苍白,毫无血色,看上去就像一座精致的雕塑。
纪桑的心猛地揪紧,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她走上前,手指轻轻触碰他的手腕,寒意从指尖蔓延,而他像是被寒气冻住了一般,又冰又硬。这几日没有血液压制,夏侯郢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就像……死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她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看着他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纪桑的视线渐渐模糊。
言伯目光悲痛,“纪姑娘,公子之前就把夏娘全部遣散了,寒毒提前发作,根本来不及找到那么多女子。”
“为什么会提前发作呢?”
言伯悲叹一声,“姑娘有所不知,公子已经遭受寒毒六年之扰了。一开始,寒毒一年发作一次,渐渐的间隔半年,三个月,两个月,现在已经不足一月了。若是再找不出解毒之法,间隔天数短至变成日日发作,公子他……”
纪桑大脑好像停止了思考,“他就会死,是不是?”
言伯沉默着。
“还能有多久?”
“可能不到两年时间……”
纪桑恍惚了一下,“两年……一定能找到办法的。”她不知道是在和言伯保证还是在安慰自己。
纪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眼下是要夏侯郢先醒过来,她思考片刻,说道:“言伯,把玉台注满水,温起来。”
输血是眼下最直接的办法,但在这个条件下,根本无法实施。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夏侯郢之前用过的方法:加热玉台,让血水蒸发,通过毛孔渗入他的身体以暂时压制寒毒。现在纪桑一个人的血量根本达不到,但她的血应该比那些夏娘的血好用。
言伯立即吩咐下去。没多久,玉台渐渐热了起来,从孔洞里窜起袅袅的雾气。
接着,纪桑又和言伯要了一把刀来。她紧咬着嘴唇,对着自己胳膊内侧狠狠划下,一道深深的口子瞬间裂开,鲜红的血涌了出来。
纪桑是非常不吃痛的,只能硬生生地受着。刀尖深入皮肉的疼痛让她整个人一抖,手里握的刀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就这么掉下来了。
她用另一只手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血涂抹在夏侯郢的胸膛和手臂上,动作带着急切又小心翼翼的颤抖。尽管她也不知道这个方法有没有用,但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夏侯郢死掉。
“纪姑娘,不能再放血了!”言伯看着纪桑已经苍白如纸的脸,焦急地上前劝阻,“您这样会撑不住的!”
纪桑没有回应,她的眼前已经开始发黑,视线里夏侯郢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出现重影。她撑着玉台,努力站稳。
“夏侯郢,你还欠我一个承诺。你答应过的……你说……不管什么都会答应我,所以……现在,你不能死……”
她的话越来越轻,唇色已经褪成毫无血色的苍白,双腿发软,再也撑不住。纪桑的身子猛然一歪,倒了下去。
*
纪桑几乎昏迷了一天一夜,身体虚弱得像被掏空一般。她生理期刚结束又因失血过多,整个人苍白憔悴。她缓缓睁开眼睛,想要起身发现右臂还有痛意,接着耳边传来急切的声音。
“纪桑,你醒了!”廖席玉满脸惊喜,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关切,和一旁的紫荆一起将她扶起来。
林三月在门口就听到廖席玉的洪亮嗓门,她疾步进来赶忙去查看纪桑的状态。
“纪桑,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算了,我先去隔壁喊大夫来。”林三月问了一连串,丝毫没有给纪桑回答的时间,转身又跑出去了。
“席玉,夏侯郢呢?他怎么样了?”纪桑醒来第一件事就只想确认他的安危。
“我说你们怎么回事?一个接着一个不见了,夏侯公子已经好几日没有见过他了,我也不知道。你先别管他了,你看看你自己,怎么还受伤了?”廖席玉神色担忧地看着她。
听廖席玉这么说,看来她们还不知道夏侯郢寒毒的事情。
还没等她开口,大夫就被林三月催着过来了。把过脉之后,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气血太虚,需要卧床静养。廖席玉和林三月松了一口气。
“三月,席玉,你们帮我把言伯请来,我有急事要问他。”纪桑有些着急。
“好好好,你别急,我去叫言伯。紫荆,快去小厨房把熬好的粥和药拿过来。”林三月吩咐道。
言伯匆匆赶来,纪桑让廖席玉先暂时离开。等到屋里没人,纪桑才问问言伯,夏侯郢怎么样了。
言伯眼神闪烁,“我们已经找到一些夏娘了,公子的情况也有所好转。纪姑娘,您先好好养伤。”
“他还没醒对不对?”纪桑问。
言伯沉默。
“带我过去,我的血比夏娘的血有用。”
言伯皱着眉道,“纪姑娘,若是公子知道您这样伤害自己,他定是不愿的。”
纪桑垂下眼帘:“那总要让他先醒来。”
“大夫说了,您要静养。”
“我身体健康的很,不会有事的。”纪桑硬撑着笑了一下。
言伯拗不过她,但又不能让纪桑这么继续下去,“纪姑娘,您不要为难老奴。”
纪桑说:“我心里有数,言伯,你只管每日过来取血,这件事不要让席玉她们知道。”
“纪姑娘,既如此,老奴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纪桑点头,“你说。”
“若是公子醒来,您劝劝他,找找解毒之法吧。”
纪桑震惊地看着言伯,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你是说,夏侯郢没有找过解毒的办法?”
言伯道:“是,如今能说服他的只有您了。”
“为什么?他不想活了吗?”纪桑以为是他找不到解毒的办法,没想到他竟然是压根没找。
言伯有万般言语,只化作了一声叹息。“姑娘,公子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也曾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顿了顿,继续说,“少时的公子总是眉目飞扬,他擅骑射,能策马驰骋千里;亦通文墨,诗书俱佳,入宫后,也甚得皇上喜爱。宫中贵人们提到他,无不称赞。沈将军常年在外征战,公子最开心的事就是将军回来,会教他练功,也教他兵法。”
纪桑听得入神,不禁问道:“后来呢?”
言伯脸色微沉,接着说道:“一切的转折,便是在将军战死那年。六年前一场大战,因援军比预计晚到三日,沈将军没有撑住……公子悲愤欲绝,后来又中了这奇特的寒毒。每次毒发,疼痛难忍,他原本洒脱的性情,也变得越发阴郁暴戾。”
纪桑怔怔地看着言伯,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想起夏侯郢总是冷着一张脸,实在难以想象他年少神采飞扬的样子。
因为没有在乎的人,所以才没有求生的意志了吗……
*
除了喝药,纪桑让厨房准备很多补气血的食材。她其实不爱吃肝脏,总感觉有奇怪的腥味,吃两口就犯恶心,只能呷口水后等到那股恶心劲过去,再强迫自己吃下去。
每夜巳时,她揭开缠好的绷带,从枕头下摸出刀来,刺下去,直到面前的白瓷碗盛满鲜红的血。后来取的血多了,纪桑划开伤口,发现连血都不流了,她只好另一只手按着刀口周围,一点点将血挤出来。
“夏侯郢,你最好赶紧醒过来,大爷的,这真的很疼你知不知道。”纪桑一边放血一边骂着。
入夏的夜风是温热的,然而纪桑却痛到浑身冒冷汗。
大夫日日过来换药,看着纪桑的伤口总感觉奇怪,已经过去了四五日,伤口竟然丝毫没有愈合的痕迹。
然而纪桑却感觉身子越来越沉重无力,每日廖席玉、林三月、赵泠云以及阿禾轮番过来看望她,也看出了她日渐虚弱。
“这药是不是不起作用,怎么吃了好些天,脸色更差了。”林三月坐在床边,握着纪桑冰凉的手,担忧地说。
赵泠云拧着眉说:“难道是太虚了,虚不受补?这几日纪桑吃的补气血的东西太多了,反而适得其反。”
纪桑想安慰她们自己没事,可是眼皮却感觉怎么也抬不起来,身体慢慢地沉入昏睡中,可以睡好长的一觉。
最后,她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恍惚间,她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像是夏侯郢。真是好多天没见到他了。纪桑想这是自己出现的幻觉还是临死之前的走马灯。
唉,穿越一场,本以为能闯出点名堂,拍几出惊世骇俗的大戏,说不定还能留下个名垂千古的传说。结果呢?为救个人,自己反倒要先嗝屁了。
转念又想:“算了,死前还能再看一眼帅哥,也不算亏。颜值即正义,这走马灯质量还挺高。”
正胡思乱想,她忽觉手上一阵冰凉,那触感带着熟悉的寒意直透骨髓。纪桑心头一颤,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那张清冷俊美的脸近在咫尺。
她眨了眨眼,又使劲眨了眨。
不是幻觉?
接着她看到夏侯郢低下头,满眼心疼地望着她,声音低沉微哑:“纪桑,你这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