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怨目光闪烁,没有继续刨根问底。她收回诙谐神色,变得像个帝王的样子,庄严郑重地说道,
“既然这样,那我便不拐弯抹角了。”
贺怀清没料到,对方的第一个问题就把她问得汗流浃背。
“你来楼兰这么些天,有特别的人同你交流过吗?”
贺怀清很想抬起袖子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无论如何,小雨是不能供出去的,她不想将底牌交得这么干净,可的确除却她,也没什么多余的人再与自己接触过。
少女低头的模样叫人辨认不清她到底是在思考还是在心虚。
半晌,白纸上才轻飘飘地浮现字体。
——有。
羌怨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大商和亲队伍临走前,那个老头子给我递了张字条,上面写着“十七五”。
羌怨没等到后文,稍微敦促道,
“没了?”
——没了,因为我现在还没搞清楚他的意思。
掺杂谎言的真话更叫人信服。
羌怨把少女那坦诚的眸盯了又盯,没瞧见躲闪的意味,又问道,
“字条可还在?”
——烧了。
少女无辜地耸肩,兴许是对以前隐瞒的愧疚,她又迅速垂下了脑袋。
老头子……羌怨的视线描摹少女金黄色的发丝,思忖着,这老头子指的该是丘使者。
能叫他认识的、放心让容乐可以投靠的人,绝对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十七五?是什么?代号还是?羌怨在脑子里把所有可以叫的上名号的大商人都筛通,但没有捕捉到一丝关于这三个字的信息,她对是否有这号人存疑,贺怀清的真心并不值得完全信任,可也不会空穴来风,这个少女很可能取个折中的东西来透露给她。
不过也至少能知道这个“十七五”所代表的东西,贺怀清有相当不错的自信觉得她们找不出来,所以才敢抛出来为她解围。
“你一点儿都没消息?”
——哼,我有没有消息,估计那几个仆役都比我清楚。
贺怀清揶揄地讽刺羌怨派人密不透风地看管她的行为。
确实,倘若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人接近贺怀清,那么仆役她们肯定会及时察觉,如果“十七五”是人的代号,那么很有可能这个家伙在楼兰里藏匿的很深,深到连她都从未察觉的地步。
羌怨把想法摁在心里,暂且没有揪住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好,那我要让你做的,就是演好容乐,演到足以让所有大商人觉得你有不容置疑的忠诚,然后告诉我,他们向你透露的一切。”
贺怀清大概能理解。
——话虽这么说,我也不认得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地位、恩怨纠葛,我怎么演?最重要的是,我和容乐长得并不是完全相像,万一他们认出来如何?
“呵,这点你没必要担心,中原不有句话叫做,叫做什么?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
贺怀清抽搐下面部肌肉,依旧放不下担忧,她怕自己套不到完美的、既不重伤大商也不辜负羌怨的话术,平衡实在是件过于艰难和让人疲惫的事情,但完全的依附也是个可怖的选择,她不得不这么做。
“好了,时间也不早,你先歇息吧。找个清净点的日子好好想想,不速之客的到来还要些时日。”
贺怀清不记得她到底是怎么躺回书房那柔软的床上,也不记得这些天浑浑噩噩做了些什么,只是等她再次睁眼时,被夜风鼓起的窗帘在月光里摇摆得喧嚣。
她近日寝不安席,时常是身体躺在床上,意识却在漆黑的房间里骑着绵羊散步,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
照理她该是听不清风吹在玻璃上的撞击,可翻身后总是不踏实,心里刺挠得厉害,无可奈何地叹气后还是掀开被褥,预备把窗子关严实,当把插销锁好后,她才反应过来。
瞬间,世界向后疯狂地倒退,惊悚沿着脊髓像蜘蛛毛茸茸的八只脚爬满她消瘦的后背,确定的热气不断流着她披散的冷发,掠过她耳后脖根。
玻璃上反出她恐惧的脸和影影绰绰的暗。
她试图叫出来,可影子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大跨步上前捂住她的嘴把她向夜里拉。贺怀清踉跄地被他拽着后退,冰凉的手里被塞进粗糙的纸质物,她这才安定下来。
她跌坐在地,连那人的身形还没看清,窗子开合之下可能又只剩下她一人,唯独掌心鼓鼓囊囊的玩意儿提醒她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而不是场梦。
贺怀清被冷意沁得打个哆嗦,这时候脾气上来,狠狠地咒骂这个莫名其妙的外来客,差点把她弄得神经衰弱。
字条……又是留的字条,她不得不借着月光去看清上头的话和里面包裹的物什,幸亏是小心翼翼地拆,里头的粉末才没撒出来,那是白色的颗粒,很少,感觉拿镊子数能数净的地步。
【滴水观音,施于帝王。】
落款是潇洒的十七。贺怀清瞪大眼,就说那家伙最近怎么没来找自己,原来憋了个这么大的任务!疯了,让她给羌怨下药?!
她有种在简历上吹嘘被录取后结果进来公司就派给她个完全不能胜任的项目的感觉……话虽如此,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颗粒换个纸张给藏起来,处理结束后,翻身上床,紧绷的身体总算放松,倦意来得比想象中的快,贺怀清模模糊糊地腹诽,这小雨能有这么大本事闯进她这屋子里来,那给羌怨下药也不会说有多难吧,至少比她要简单。
还是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啧。她的确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贺怀清辗转,她倦怠地打个哈欠,艰难地抵挡困意继续想着,羌怨最近也没有提及两人之间的谈判,给足了她时间考虑,如果这时候还给她下药,会不会有点太卑鄙无耻,但是如果敷衍了事,被小雨察觉出来怎么办?既然是药,那这个“滴水观音”应当有可以瞧见的药效,明天去查阅下吧。
不幸的是,第二天她被禁足了。羌怨只允许她在书房和寝殿两处来回走动。这是囚禁!赤裸裸的囚禁!贺怀清不明所以得愤怒地坐在躺椅上,问道。
——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仆役面面相觑后,纷纷摇头。
贺怀清把发絮不耐地别到耳后,自己靠在椅背处,脚趾蜷缩的动作表现她当下的焦虑,羌怨是察觉出什么了吗?还是昨夜的动作今日就被发现了?不会吧……可能性冒尖后,她怎么坐都开始不舒坦,心不在焉,不时伸出两根指头,划拉下肌肤或者揉搓散发或者断断续续地扣击衣裳的纽扣状物,换掉七八种姿势,终于一锤砸向软榻。
熬到黄昏,她迫不及待地提前收拾好着装,提拎裙子就大跨步地冲过几栋楼到书房。推开门羌怨照旧在里头批阅文书。
——什么意思?殿下?
羌怨愕然地望向怒气冲冲的少女,人还没到跟前,抱怨就出现在纸上,她不解地问道,
“怎么了?”
——为什么不允许我随意走动?
“不止不允许你,大部分官员我都下了禁足令。”
贺怀清气焰消却,摆出个“哦”的口型。
一鼓一瘪收放自如的脸颊让羌怨觉得可爱,她不禁莞尔,
“你上次给到的情报还挺有用的。”
——是吗?你们这么快就找到人了?
贺怀清心脏迅速开跳,她尽力装作漫不经心的惊讶问,羌怨似乎没有放心思在窥伺她的神色上,只是淡淡地点头回答,
“嗯,没找到,但知道她是谁了。”
贺怀清深吸口气,没再作声。
“你不好奇这个人是谁吗?”
少女开始整理衣裙的褶皱,总之又没露出脸部。
——这有什么好奇的?
这是真心话。
羌怨说道,
“这个人,很传奇呢。照理说,他应该死在了三年前才对。”
少女谈噱自若,恰到好处的诧异——不过其实这也是真心的。
“我下了不少功夫才打探到他的身份。”
那夜次日贺怀清离开后,羌怨就把季若川和羌满喊过来问有没有这三字的记忆,结果她们也都表示不知道,然后她命把这三个字带去牢狱问被扣押的外来客,果然其中确有一人展现出转瞬即逝的慌乱。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羌满双手环抱,阴鸷地盯住因为凌虐而奄奄一息的男人。
“不知道。”
他气若游丝地吐出污浊的回答。
季若川勾勾手指,火钳和盐巴就被一左一右地呈上来。
凄惨的吼叫瞬间充斥狭窄的囚笼。
“没用,这人嘴是最严实的了……把他儿子在他面前割肉,他眼都不闭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退出牢狱,仆役跟在旁边无可奈何地说道,
“他是审了几个月愣是一点情报都套不出来的家伙,能拔的都拔了,能砍的也都砍了,他身上都没好地方给我们耍了,我们怕再审下去,他是要死了。”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在楼兰这边别的人称呼他是林一东。”
季若川停住掀开轿帘的动作,问道,
“他还有家属吗?”
“没了,他以前家中只有一个年轻男人,说两人是父子,还有几个仆役,当时解释说,两人因为常年在外经商,所以家里比较冷清。他儿子早在审林一东时死掉了。”
两人陆续上轿后,羌满咬牙切齿道,
“这大商人真是在该没骨气的地方格外的有骨气。”
季若川没接她的话茬,突然,她要拐向太医局。
“去哪里做什么?”
“我们还有最后一个人没有问。”
尤长筱正在整理医师教课要用到的素材,她坐在案几前,直到三束暗影将光源挡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