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幽静,青烟缭绕,窗子透进来的日光在重重帐幔下显得疏疏杏查,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古书籍,四散的药材,和那尊神女雕像。
“好久不见,尤医师。”
季若川找个顺手的椅子坐下来,似笑非笑地打量迷惑的女人。
尤长筱在短短几秒内的头脑风暴后,也没有想到这两人同时大驾光临会来找自己做什么,她此时身份不同往日,便连忙和季若川动作同步的速度朝她们行礼,羌满倒还体贴地将她捧起来。
“不必多礼。”
“不知两位大人有何事相寻?”
对方局促的神态和客气的句子让季若川失笑,她道,
“你这么还真叫我不大习惯。——这里待得可还郁闷?”
“还没去谢过季大人呢。”
尤长筱怎么也不会想到,是季若川给她求的情。
楼兰为白虫病付出的代价非同小可,而这次的灾难八九不离十是外国奸细所作,照理她这特殊的身份,该是最先被流放或者处死的一批,但只接到个革职的惩罚。
她早早拜托师傅前往故乡安排的脱罪文书没了作用,但她也做好要离开楼兰的准备。
可最后被稀里糊涂地分配到太医局任职。
被告知是季若川给她说的话,女子嚣张跋扈的脸因此在她脑海中盘旋好几天。
今日见到实人,也不知是许久未瞧见,还是心底早已多层纱,竟看起来顺眼得多。
“没事,你为楼兰的鞠躬尽瘁我看在眼里,其实罚得也不过真是些素位尸餐的人罢了。”
季若川并未如同想象般落井下石或是嘲弄,反倒心平气和地同她解释几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着,没了平日里剑拔弩张的氛围。
尤长筱见时候差不多,也审时度势给对方个机会把意图抛出来。
季若川一面叫羌满把写着“十七五”的字条呈上,一面说道,
“我记得,你说过你曾在大商求学过段时间。——国子学对吧?”
尤长筱是西青国的人。
西青国位于大商东部,属于热带地区,和楼兰是两个极端,那里树密密麻麻、枝繁叶茂,太阳暴烈雨也凶猛,人类与草木宇宙的联系和感应之处,万古生生不息,整个国度都莹莹地透闪着柔光,罩着恬静、湿润的面具。
气候滋养得西青人拥有温润如玉的外表和秉性——尤长筱其实并不完全符合,估计和她早年四处奔波有关,但是她的性格确是个尽如人意的“水人”。
同样,优越的环境也容纳了、使迸发了数不胜数的奇花异草和飞禽走兽,酿造了西青人寡淡的情欲。
天气那么热,胃口提不起来,到处都是裸/露的身体早已烦腻,所以他们更多地是追求向内的宁静,没事就爱琢磨东西对精神疗养的作用——莫名其妙的,西青国以医术发达而闻名。
因为本身性格温顺,外加上国度的内核充分符合元世年与大自然相依为命的状态,所以他们和大部分国家都很交好,每年都会派各色各样的优秀生去别国进修,为楼兰和大商都提供了不少医疗资源和知识。
尤长筱本是随个医队来沙漠中处理疫病,但不幸遭遇风暴,被当时羌生带领的楼兰军救下。
这是她的情愫起源,后来在国子学修学结束后,她放弃大商的挽留,选择楼兰作为自己的归宿,一部分是因为羌生,但更大部分是她的好强和长辈的遗愿。
大商虽与楼兰交恶,但西青国是允许学者自由选择所停留的国度,所以也不便强求。
楼兰是贸易枢纽,来往之人络绎不绝,疑难杂症层出不穷,曾劝退不少好奇的西青国学者,但五花八门的疫病种类的确是难得的现成教材,能够帮助她完善长辈的医书,其次,她也对楼兰的医术很是感兴趣,毕竟迄今为止,这个国度竟然都未爆发出大面积的疫灾。
种种原因让她在楼兰一呆就是六年。
回忆到此结束。季若川其实当然不指望尤长筱能知道得比大商内幕人更多,只不过就想着来看看这位让她惺惺相惜的人才罢了,结果歪打正着的,在扫过纸上字后,她罕见地露出惊愕的表情。
“你知道这个?”
季若川也诧异地轻挑眉梢,向前探出身体,不疾不徐地追问道。
尤长筱蹙眉,似乎在努力搜寻有关的记忆,半晌,她有点迷茫地回复,
“不知道,但……”
“但什么?”
“它让我想起来位故人。”
“谁?”
短暂的沉默后,尤长筱轻轻问道,
“虽然我本该如实坦白,但此人身份特殊,所以我想知道,她是犯了什么错吗?”
西青国学者的位置很特殊,各个国家不可以对他们滥用私刑,他们的生命处理权是绝对归属于西青国,所以倘若尤长筱不肯说,那她们也没辙。
“有,这次疫灾很可能是由这人一手操纵的。”
季若川了解尤长筱,利用疫病来使得人们陷入苦难中是西青国人万万无法容忍的。
果不其然,对方瞪大眼,瞬间地否定掉,
“不可能,她三年前就死了。”
“死了?”
这下轮到季若川和羌满面面相觑了。
“尤医师,这次疫灾的背后不止一个主谋,我们现在也只找到这一条线索,你想必作为西青国的臣民是不想看到如此恶劣的阴谋得不到制裁,你也更不想看到它再发生第二次,如果这个人真的和我们所想一致,我们会在祭然会中提及到此次疫灾,让这样的情况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尤长筱欲言又止。光里尘埃飘飘浮浮,把一切都盖的灰蒙蒙,忽然,它开始抖动,伴随语言的重启。
“十七谷。那位故人是叫我这么称呼她的。和这三个字音很像。她与我是在国子学相识,她应该是容昌帝姬的护卫吧?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她没透露过给我,我和她的相识过程……是她中伤,容昌帝姬招呼我前去,中的是西青国特有的虫毒,所以我认识了她。但她与我交际并不多。”
尤长筱顿顿。
十七谷喜欢在晚上给她送花。
千奇百怪的花。
然后笑眯眯地叫她猜是哪个地方的,每次尤长筱都精准地说出国度甚至能具体到城县时,十七谷就很敬佩地望着她,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你肯定能长成最厉害的医师。到时候我要是做任务又中了什么毒,你一定会把我治好的对吧?”
尤长筱只能哭笑不得地嘱咐她小心些。
只不过这种时候不常有,她离开大商时,她已有半年没见到过十七谷了,最近一次的消息,就是三年前那封匿名信,告诉她十七谷死了。
中间有点尴尬和暧昧的相处尤长筱略过去,因为她们想必也只是要知道十七谷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身份。
“容昌的人。哼,难怪。想必也是她养的死士中的一个罢了。”
季若川在回去的轿子里同羌满说道,
“尤长筱不像撒谎的样子,十七谷无论只是代号也好,还确是三年前那个人也好,都无所谓,他就是容昌的人,而且还蛰伏在楼兰宫城中有很久段时日,一个不起眼又足够接触到各个身份的位置。”
“假如,你是十七谷,你会选择哪里?”
羌满如梦初醒,但是她却提出了个季若川未曾想到的地方。
“你觉得十七谷和尤长筱的关系不一般吧?”
“嗯?不一般吗?”
季若川捏着下巴,眼神难得露出迷茫。
“方才尤长筱在谈十七谷的时候,话语其实说的他们并不是很熟络,但是,如果十七谷是死士的话,容昌不可能把这个死士的代号告诉尤长筱的,她不会向一个陌生人透露死士过多的内容,但是尤长筱不仅知道十七谷,而且还有人特地来告诉她十七谷死了。”
“啊——很特殊的关系呢。”
季若川恍然大悟,可漂亮丹凤眼里的瞳仁狡黠地转圈,却揶揄道,
“哈,你看起来五大三粗的,还能懂得这两人之间细腻的情绪?嘶——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不会最近……”
“去去去!什么和什么?”
“哈哈哈哈……”
季若川笑得花枝乱颤,羌满朝她翻个白眼,这人没尤长筱给她怼,就到处惹人不痛快找架吵,好像一会儿不吐些惊为天人的句子就嘴皮子发痒。
“咳咳咳,好了好了,我不逗你,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你觉得十七谷如果真的是三年前的那个人,那他最可能是在医官院里对吧?”
“是,而且医官院里男的也少,就从那儿排起吧。”
结果当然是无疾而终。
调查陷入停滞期间,一来不好打草惊蛇,二来也确实无从查起,尤长筱那边也没办法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毕竟她连对方样貌都忘得干净了,只憋出个清秀和嘴角右下侧有颗痣,但后面这么明显的外貌特征,对方不会蠢到做卧底都不改变。
而且倘若真保留了哪怕一丝以前的痕迹,那混迹在医官院里,尤长筱也不会察觉不到。
两人只好再次把进度禀报给羌怨,希望她再下达指示或者点出突破口。
交谈之际,迎面撞上大概是刚才治疗完从书房里出来的贺怀清。
少女提着裙摆与她们擦肩而过,平淡地朝两人颔首就扬长而去。
“所以我觉得东边防线那处还得注意——羌满?”
季若川迈上几步台阶后,发现没得到回应,便侧过身子去查看,见将军把头往楼下探,目光俨然还追着少女华丽的背影。
“看什么呢?”
羌满仿佛刚回神般与她对视,然后连忙小跑直至与她并肩。
“没什么,只是好久没看见贤王妃了。”
“她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虽然季若川觉得这个问题很是多此一举,毕竟和贺怀清相处最久的人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