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骤降,戈壁摊上的雪沙淹没过脚背,荒芜的白代替了原本的色彩。
她们顶着狂风前进了不短的一段路,找了个戈壁洞暂避。
洞穴空旷深长,风声呜呜咽咽在里面奏响。
两人都已体力尽失,凝乱的血迹让她们看起来额外狼狈,菩疑大腿处中了一箭,身上和脸上还沾着风干的粘土片。
白兰即一进洞便笔直地栽了下去。
菩疑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提前伸手将她接入怀中。
青白的唇色一下让他慌了,也顾不得许多,把人挪到石壁边上靠着,检查是否还有其他的伤口,却发现包裹着脚踝纱布的血迹颜色不对。
菩疑小心解开,伤口已经变得青黑,皮肉破开的患处高高肿起,表皮被烫得模糊一片。
委实狠心。
谁家小姑娘老是受这样重的伤。
菩疑怔忡着好半晌没动,一想到这是为了来救他才变成这样的,眼里先漫开氤氲的湿气。
怒意从胸腔涌到嘴边,只破出一句细碎的气音:“骗子。”
白兰即醒来时没看见菩疑,洞口处垒了一面墙的石块,只是缝隙里透着些风,正好透气。
她动了动,碰到了手边一大捧碎枝,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捡的。
这样的天气,又是戈壁,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根根将它们收拢来的。
休息了一夜,白兰即反而觉得身体更累了,没什么力气,半晌才撑坐起来,吐出一口黑血。
石块在这时被人挪动,菩疑护着团草药进来,撞个正着。
他一路小跑过来,被地上的枯枝绊个正着,好大一声摔在白兰即面前,脸上的划痕一览无余。
白兰即心里颤了颤,无所适从地伸出手,他又自己爬了起,假装无事发生身强体健地在她面前蹦了蹦,却忘记脚上还有箭伤,背过身去龇牙咧嘴。
药香从洞外顺着风声一道滚进来,等到凉了,菩疑才端进屋。
白兰即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古怪形状的药碗,细看后发现是块动物头骨,想到被挞戈被逼喝下去的血,她转头干呕。
菩疑蹲在一旁局促:“我洗得很干净,烧过的……这里实在找不到可以煮药的东西。”
他语气有些愧疚,却坚持地举着药,“喝了才能好。”
白兰即没法为难一个要救自己的人,强忍着一口灌下。
菩疑明显松了一口气,拿来两块干芋薯和肉干递过去。
两人干巴巴嚼着,洞里一时额外安静。
食物他检查过了,只够一个人吃十天。如果是春天,食物充足、身体状态健康的情况下,从这里走回乌赫也需要八日。
可是如今气候严峻,沉霞山更是难行,她们都受了伤,没有食物不能御寒,两天就能冻硬。
若是碰上大风雪,当场被埋也只是瞬息。
更重要的是,菩疑并不知道白兰即的毒怎么解,只是去沉霞山找了些普通的解毒草药。
伤口并不容乐观。
他难得沉默,气氛有些低迷,白兰即反而率先开口:“你给我的神果,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白兰即咽下肉干,好奇道:“众目睽睽,你是怎么糊弄过去的?”
“我用薜荔籽做的,用布袋分离出粘液,揉搓成一团,等凝固之后再用针挑出形状。”
菩疑来了点精神,“你猜里面黑色籽是什么?”
白兰即摇头。
“是墨汁,”他马上就揭晓了谜底,“我用竹管做的,削得极尖,跟银针也差不了多少了,做坏了不知道多少竹管,最后尾巴上制了个活塞推动,将墨汁推进去。”
他眼睛里多了些笑意,转过头来冲白兰即挑眉,好像在等什么。
于是白兰即夸赞道:“很厉害。”
笑意便散落出来,碎了一面冰河。
晚上气温更低,即便是洞口全部用石块封住,劲风仍从石头缝里一串串扑进来,好在里面升着火,夜里不那么难熬。
菩疑每日都出去砍柴,大部分都用来取暖、煮药,多出来的便整整齐齐码好。
白兰即吃了两日的药,总觉得身子暖融融的,手心时常冒出薄汗,连火也烤不住,总觉得好像吞了颗火炉子,灼烧得透不过气来。
第四日时白兰即的脸色已经比正常时更加红润,再次把貂裘解了给菩疑出去穿后他便欢欢喜喜接受了。
洞中闲来无事,估摸着他快回来了,白兰即便走到洞口等他,雪地里堆了一个小碗形状,里面冻着他捡来的各种蘑菇、野山楂、刺玫果。
白兰即盯着那些排排放着的小东西看,想到却是菩疑捧在衣兜里雀跃跑来的样子,眉眼先是含了些柔和的笑意,又一点点静了下去。
仰头用脸接了雪花,感到舒服一些后又独自进洞了。
晚上忽然冷了起来。
菩疑比她更先发现不对。
白兰即无意识拢着貂裘,睡梦中的牙关却止不住打颤,上下磕出清脆地声响,原本红润地唇陷入灰白。人却并不清醒,迷迷糊糊缩在裘皮里哆嗦。
菩疑探上额头,那温度就像是在冰里滚过:“白兰即……”
名字在嘴里转了一圈,熟悉又晦涩。
白兰即并没有反应,定了定神,菩疑匆匆去点柴,将白兰即抱近火堆,情况却没有半点缓解。一着急,他脱掉外衣,钻进了貂裘里,抱住了她。
察觉道炙热的温暖,白兰即几乎是立刻贴上来,双手在背后胡乱划动,仿佛要将他压入进身体。
菩疑将她拢得更紧,眉眼间浮出一层忧色。
后半夜时她终于慢慢平复,翻身时惊醒,菩疑眼下泛着淡淡乌青正一眨不眨盯着她。
他松了口气:“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吗?”
两人脸对着脸,近得白兰即能看见菩疑脸上的绒毛,以及鼻梁侧面一颗从来没有发觉过的浅痣。
白兰即懵了一瞬,弹射般缩回了手,又意识到表现太过,压着沸腾的心绪慢慢起身。
“我没事,或许是日里在雪地里站了一会,着凉了。”
怀里忽然空了,连带着柔软皮毛裹挟着的一腔温暖全部抽走,菩疑的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一下,起身去添了把火。
“我在这守着,你安心睡吧。”
白兰即挪到边上重新躺下,喉咙里却传来一阵奇痒,咳得躺不住,捂着胸口坐起“噗”地喷出口血。
身后的柴棍应声落地,菩疑两步冲到了她身边:“白兰即!”
声音大得耳膜都要震破,白兰即失笑,宽慰他:“吐了血好像反而舒服一些了。”
钳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却在收紧,摸向她的脉搏,而后颤巍巍擦去了唇下的血迹。
白兰即咪起眼,本来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我有点困了,明日再说,你也休息吧。”
她闭上眼,身体直直栽到菩疑身上。
菩疑锁着眉半晌没有动,直到大腿的伤口崩裂,才抱着她换了块干净的草面。他动手将白兰即脖子上那一拳裘皮塞紧,和衣躺在她身边,又伸进去一只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撑开,挤进去牢牢握住。
“我不会让你死的。”
风声响了一夜,洞口的石缝里看不出时辰,灰白的一片,看着就觉得极冷。
白兰即醒来后觉得更冷了,抓着裘披的领口,缩成一团贴在火堆边上,只留出一只手来回翻腾枯枝。
外面响起一些动静,好像是木头落的声音,白兰即以为菩疑回来了,然而脚步声又远去,又过了许久,沉重的步子再次响起,仍旧只是在门口徘徊。
白兰即悄悄拔下了弯月簪,警惕起来,外面的人却迟迟没有进来,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眼皮渐渐下沉,人也支撑不住地摇晃着,终于蜷缩着倒在火堆边上。
迷迷糊糊等到石块被挪动,白兰即惊醒过来,菩疑提着只野兔,嘴角的括弧明晃晃的挂着惊喜:“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白兰即笑了一下,却不由自主地想着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竟然在警惕地状态下就这么睡着了,不安的感觉笼罩着她:“之前是你在外面吗?”
菩疑点头:“对啊,是我,把你吵醒了?”
白兰即想要起身,动作却跟不上,慢得像是个老人。
菩疑跑来阻止,一身的寒意扑过来,冷得她打了个颤,他察觉到,后退几步,又转身走到门口去了:“你先休息,我去烤了给你吃。”
白兰即去翻包袱,里面就剩下两张饼,她闭了闭眼。
烤肉的味道渐渐充盈在戈壁洞里。
菩疑把整只都叉了过来:“我吃过了。”
举着树枝的手红红紫紫,从关节到手背冒出来成片的冻疮。
看到白兰即盯着看,菩疑一下缩回了手:“是有点丑,春天就好了。”
白兰即绷着脸,慢慢地看向他,菩疑呲着大牙把兔子又往她面前递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干粮已经快没有了,你应该保存体力,多吃东西养好伤,才有机会活下去,这样的道理你不明白吗?”
菩疑楞了楞:“我明白啊。”
白兰即虚弱道:“但你一直都在消耗你自己,在照顾我,这很愚蠢。”
“但我想你也能活,我们都能活。”菩疑用匕首片下来一块肉,蹲下来,递到她嘴边,“所以,你一定要吃。”
白兰即眉间拢着一捧复杂的愁思:“你不该对我这么好。”
“我想对谁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瘦了一圈,苍白的病气掩盖了原本的端正英态,像个柔弱温婉的小姑娘似的,好欺负。
菩疑把兔子肉往前伸了伸,“你要是不吃,我就只能塞进去了,你现在可打不过我。”
白兰即微微叹息,咬下了那块肉,皮肉的焦脆和肉里的嫩汁充斥了口腔,她慢慢嚼着,忽感胃里骤缩,有什么东西上涌。
随着肉被吐出去,喉咙里连着喷涌出几口黑血,一部分飞缀上青白的唇。
烤兔被丢在地,他接住了白兰即摇摇欲坠的身体,慌不择路去捂她的嘴,可是更多的血涌出来,滚湿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