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也从来没见过这么琳琅满目的新奇物品,这里的每个人都充满了生命力和烟火气,好像战争,病痛和死亡都离得很远,生活是有声有色的。
人类的普通集市比海里的祈神庆典还要精彩。
路过的摊子卖着各种各样新式的食物,今临的馋虫被勾了出来,他昂起头去看尤加,嘻嘻地笑。
尤加浅勾唇用手指轻弹他脑门,随后掏出一张卡。
这张卡并不是普通民众所使用的储蓄卡,而是一张消费卡,是帝国针对未成年人消费特别制造。
这里头存储着监护人的人脸识别信息,用此卡消费相当于监护人的人脸支付,而支付完成的同时,监护人也能收到消费信息以及被监护人的现场人脸抓取图像。
今临歪着脑袋指了指自己。
给我吗?
尤加保持递卡的姿势不动。
今临用指尖捏住卡片,稍稍施力感受对方的诚意,没想到却轻而易举地将卡片拿到自己手中。
他以为这是储蓄卡,又错以为一个人类只有一张储蓄卡。
那么现在,他拥有尤加的全部身家了?
穷鱼炸富的欣喜险些让他兜不住脸上的表情。
淡定,淡定。
压了压眉梢,他将卡片按进怀里,像极了小守财奴的做派。
既给了我,要想再拿回去,可不能了!
收钱的时候像守财奴,花钱的时候简直挥霍无度。
洁手里提着肉串,思德抱着油纸袋,里头是各式各样的小面包,瘦高个儿抱着各种口味的酸奶瓶,络腮胡子就更出众了,魁梧的身材还抱着以盆为计量单位嵌着奶霜的水果塔,周遭的人皆用怪异的眼光看他却也不敢靠近他。
就连尤加也要一手推着今临,另一只伤痕未愈的手拿着鱼饼,同时他手环里的消费认证信息鱼贯而入。
就这些,今临只是每一样尝了一口。
这浩浩荡荡的一众人跟在坐轮椅的小孩后头,连巡逻的警卫都不敢靠近,那小孩后面跟着的男人气度不凡,似大名鼎鼎的尤安殿下的金发碧眼彰显着贵族的身份。
如果不是帝国数年来并没有王室女性的出生,这围观的人都要揣测今临是不是外出游玩的小公主了。
今临当然不是什么公主,他是异种,是即将完成潜伏任务的特工。
以馋嘴的名义逛遍了所有食铺,他也彻底摸清了整个集市的状况。
人类在海岸的巡逻总是异常严密,只逛了一圈今临就看到了不止一个小队的巡逻警卫。
他不断以选购的名义支开身边的人,尤加却始终紧紧跟随,他稍稍暴露意图,对方的眼神便如重千斤,逃跑的紧迫和尤加的压迫让他倍感压力。
眼看着他们即将要走上拱桥了,今临捏紧了轮椅的扶手,他还没想好怎么脱身,唯一一次靠近河道的机会不能草率地浪费。
再想想。
再让他好好想想。
他往四处张望,警卫在对岸,人群在两边,河水在奔涌,眼睛一眨不眨几乎干涩,握着扶手的手心恍然要燃烧。
就在上桥的前一刻,他用手指上桥头旁正在钩织的老太太。
“那个,我要那个!”
尤加转头,只见一个伶仃的老太太穿着洗得发皱的棉布衣裳,双耳架着厚重的老花镜片,镜架支在耳后,满头银丝梳得蓬松,手上夹着三根老式的钩织针,缠线绕指间一双毛线袜子就成型了。
今临所指的就是那双红彤彤的毛线袜子。
不要说现在是夏秋时节,单今临是一条鱼,又怎么用得上袜子?
但他偏偏强调:“我要那个!”
于是他被推到老太太的摊位前。
今临拿起一卷看起来很厚重的袜子套进手里比划,手掌翻过来翻过去,他的眼神却乱瞟——
巡逻的警卫四人一小队,以绕圈形式轮换,桥上驻足的人并不多,只是桥旁商贩行人来往密切。
这样看来,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跳进河里几乎不能。
“这个啊,在冬天穿脚上,保管暖烘烘的……”老太太钩好手上的袜子跟今临说。
今临心不在焉地点头,举起手上的袜子往尤加的方向比划。
“是给哥哥买呀,”老太太又看向尤加,脖子往前抻,眼睛微眯,“兄妹都是漂亮孩子……你妹妹逛街还想着你呢!”
听了这话尤加眉梢一挑,握住今临的手腕将袜子取下来:“这是穿脚上的。”
脚?
今临揪了揪耳后的头发,他是没有脚的呀!
为了把这尴尬圆过去,他挺起胸脯顺着老太太的意思:“给你买!”
然后他看看那些袜子靓丽的颜色,再看看气质清清冷冷的尤加,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自己衣服的袖口。
“哎哟,就说是个贴心的好妹妹呀!”老太太夸奖道。
今临附和点头:“嗯嗯!”
他的视线越过河水飘到对岸,一队警卫从那里经过……
尤加还握着他手腕的手转了转,与他手掌贴着手掌交握在一起。
“不是妹妹,是妻子。”尤加的声音不大,却摒弃了周遭的喧闹,伴河水流动的哗啦声一起送到老太太耳中。
不怪老太太,今临的模样实在幼化,脸颊上的软肉还没因为成长褪去,眼尾也是圆钝的,鼻头小巧,唇色嫩粉,一身嫩黄色装束,两枚毛绒星形发卡,头发长度刚好遮住耳朵,任谁看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谁想只是长得幼态。
而尤加呢,沉稳的气质虽让他保持着成年贵族的威严,但那年轻的脸庞也不过二十四五,这年纪在帝国算是早婚了。
他满目柔情,低头挂笑,今临由他牵手,神色坦然,落入老太太眼中,是这世间最恩爱的青年夫妇。
“老婆子眼神不好了,都瞧不出这样般配的小夫妻。”
这些话只是过耳,今临还关注着那些警卫。
他观察到领头的警卫腰间居然配枪,这无疑为他的逃跑再次施加压力。
他们走过那条路的尽头传来乒乒乓乓热闹的响动,那是赶摆盛会的游街表演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
聚集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尤加感受到与他交握的那只手在逐渐施力,他用食指轻轻刮蹭今临的手背安抚今临末梢随心跳颤动的动脉。
电流从手背传感到今临混乱的思维空间,一瞬白光窜过去,今临想出脱逃唯一的办法。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络腮胡子和瘦高个儿时两人的戒备,想到所有人类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厌恶……
如果这些人看到他的尾巴,第一反应一定是害怕和敌对,人潮最密集的时候爆发骚动,即使尤加再有本事也封不住这么多人的嘴,更封不住循声而来的警卫的枪口。
河道就在眼前,他能够趁乱脱逃。
警卫能打中几枪就更好了,身死的海妖不会引发搜捕,他能顺利沿着河道回归海洋。
只是……有点痛。
只是……
今临同尤加对视,只有这一刻他是真正的心无旁骛。
你会以为我死了吧?
如果你真喜欢我,与其告诉你我是个骗子,让你以为我死了会不会让你更好过?
答案大概是肯定的。
尤加看着他毫不闪动的眼睫,恍然有一双手探入心底,掏空了血肉留下空荡荡的外壳,这种被窃取的感觉是隐晦的,远不及人潮中为此一人对视的悸动。
他下意识抓紧了今临的手。
游街的响动也越来越近了。
那领头穿着黄色褂衫的人指尖捏着一根小木棍,双唇凹成一个圆,腹部下陷胸膛前挺,聚气于口腔,喷出的不是气流,是熊熊的火焰,那火焰足足一米远,热气流动成实质,他身边的人都躲开。
后头围观的人群在欢呼,声浪一排推一排。
越热闹越好,人越多越好。
今临额头的血管突突地跳,人鱼怕火,远远看着也觉得可怖,火光越来越近,他的瞳孔被映出一片灿金,眼仁缩小成一个点。
尤加感知他的恐惧,想要推着他远离。
“不!我喜欢看表演。”今临在失衡的心跳中猝然回神。
他的眼神太灼热,尤加心中空落的情绪如一潭水被煮沸开始翻腾。
眼见着表演队伍到跟前了,那表演喷火的人变换着方向,火焰形成一个扇形,就要扫到今临面前……
血液的流动相互推搡,热气往脸上扑,瞳孔被烧出一团火,出于本能也出于谋算,今临重重甩开了尤加的手。
尤加的手去追那脱逃的指尖,却见今临一声嚎叫,尾巴往上卷把遮挡的毯子给掀开,火光映着那鳞片像在燃烧,尤加眼中的冰芒也被烧化。
这嚎叫声音不小,周围的人都看过来,然后腿脚不听使唤地往后退,却又被后头的人群推回来,惊叫声快要穿透耳膜。
钩织的老太太吓得手中长针摔落,颤着手指着今临银白反射着火光的尾巴。
“海妖,海妖……”
尤加的表情慌乱到扭曲,他再伸手去抓从轮椅上跌落的今临,将要碰到的一瞬间,今临摆尾往河水的方向跃动。
人群奔命,游街表演的木架子被撞了下来,那喷火的演员站不稳了,将火喷到后头兽皮缝着的毛帘上,一瞬间火光冲天。
络腮胡子手上的水果塔翻落,瘦高个儿抱着的瓶子啪嗒啪嗒跌落在地上碎裂成大滩大滩白色的浆花。
人太多了,今临根本找不到地方使力越过河道旁的石栏,周围的尖叫如同鞭炮一般在他耳边炸响,即使有预料他还是被吓到,忍不住捂住耳朵晃了晃头。
“海妖!”
“有海妖啊!”
“救命——”
“快跑!”
几个小队的警卫聚集到一处挤开人群。
老太太哆哆嗦嗦捡起了地上的长针,眼中凶光闪现,抬手便要往今临的尾巴上扎,她是为了自卫,今临却也没有要伤害她。
尤加瞳孔紧缩,顾不得自己僵硬的手,在那针头快要触碰到鳞片时抓住了老太太的手腕。
力道出自老太太本能,也能穿肉剔骨,力与力的抵抗让尤加受伤的手血管炸开一般疼痛,那根长针似乎是刺进了他的血肉里。
老太太的力量还是不敌尤加,尤加将她甩开,一个眼神间思德又将她接住。
尤加要转身去看今临的情况。
“砰!砰!砰!”
今临爬到了石栏上,尤加在与他咫尺的距离间亲眼看到一颗颗子弹穿透他的血肉。
“闪闪!”尤加目眦具裂,伸出血透衣衫的手臂,上半身往前倾。
好疼。
怎么这么疼,比想象中还要疼。
血液顺着尾巴的鳞片往下滴落,衣服上绽开鲜红的血花将那些绒毛沾湿,肩膀上的星星看不清形状,脖子上的珍珠沾满了血珠,铃铛随着胸膛的起伏摇晃,铃声被湮灭在滔天的喊叫声中。
今临快要痛到不能呼吸,脸上血色褪个精光,眼中只能看见尤加伸出的手,他条件反射想要去抓住那只手。
他只知道那只手能给他安慰,能抚平伤痛,能让他脱离这无端的痛苦和漫天的怨恶……
砰——
一颗子弹擦过尤加的手臂,他的衣袖被割开——
子弹迅速破空,正中今临心脏。
血液几乎是喷涌出来,那鲜红的,属于人类的颜色染红了石栏,今临的身体往后折,肺腔迅速被血液充盈,尤加在他跌落的一刻拉住他。
被拉回的力道让今临胸肺一震,他仰天呛咳,喷出血雾。
往上喷的血雾和漫天的火光交融,又被河水流动带起的风吹到他们脸上。
脸上的血点像一颗颗直射面门的子弹,穿透皮肤,穿透神经,尤加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疼痛,比少年时兄长失控的暴力撕扯更刻骨铭心。
今临唇间皆是血沫,疼痛让他发不出声音,看着尤加快要颤动成幻影的瞳孔,他想安慰这个坏蛋了,可是他不能说——
没关系我不会死。
他也没法说出口了。
他又想到那座基地大楼里封存的血液,那么多条海妖的生命。
真奇怪啊,为什么我要死了你这样难过,那么多条性命你却没有一点愧疚呢?
会不会你跟那些海妖的死亡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