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黑夜笼罩的戈壁慢慢侵蚀而来,用不了多久,整个迷障就会显示出它本来的面目,云初望着天上一明一暗的光影苦笑,他已力竭,他心中深知,不管进来的是不是花见月,他都无力再重塑结界,他在迷障之中给阿鸳一方幻境,困住了阿鸳也困住了他自己,到底是阿鸳的执念还是他自己的执念,他也分不清了。
阿鸳身起白虎向山林呼啸而过,惊起飞鸟盘旋密林,上空明暗光影重叠,与懋原影影绰绰的山林相映成画。
阿鸳错把她当做阿灵,若阿灵是她的执念,那她应承的那一刻迷障就该坍塌,若阿灵不是她的执念,云初又为何说她在此等了数百年?为何阿鸳的迷障天师又能进,可是云初身上又有妖气,迷障之中又是迷障,花见月心太多疑问,好似一团乱麻。
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可是世间哪有如此多的巧合?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哪里问出口。半晌,只问出一句:“阿鸳是谁?阿灵是谁?你是谁?”
噗,云初还没回答,又是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血迹浸湿他胸前衣襟,可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望着阿鸳消失的身影出神,像是要把这画面牢牢的封印在他眼中。
“我是谁?”云初轻声自问,他好久好久没听到有人这样问了。
“我是天师,是妖,就是不是我自己。”
云初看了一眼花见月,盯着她腕上的锁魂玦自嘲一笑,随即面色一沉,提醒她道:“人妖对立,难有真情,你若深陷其中,便会自苦其身。”
另一半戈壁慢慢消失,整个迷障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皆是懋原一草一树,几百年来不曾更改,只是草屋旁边多了一株开得热烈鲜红的花树,红得似火,似血,比朝阳更加夺目,比晚霞灿烂,在懋原一片森绿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花见月不明所以,还想细细问个明白,云初却轻声低喃一句,“时间到了,阿鸳该醒了。”
须臾之间,只见迷障上方原本明朗的上空乌云蔽日,一片阴郁,云初挣扎起身,“今日我便把阿鸳交还与你。”说罢,闪着半空,紧接着一声虎啸从山林之中传来。云初身上冒出妖气,妖气萦绕四周,只是一瞬,便又有金光乍现,慢慢掩盖他身上的妖气,那是天师独有的光芒。
虎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云初脸上笑意却越来越重,突然,一声厉啸,阿鸳身起白虎突现,伫立在悬崖边上。云初收敛笑意,手持利剑与阿鸳遥遥相望,妖雾弥漫,幽风阵阵,吹起云初半臂空荡荡的袖管。云初面色肃穆,利剑直指阿鸳厉喝道:“人妖殊途,你不过是我换取跻身四大天师府的功绩罢了,真心,哪里来的真心,是你这小妖蠢笨还是天真。”
花见月心头一震,片刻前他还和阿鸳温存,脸上的温柔与怜惜又何曾像是装的?
阿鸳目光一沉,眼瞳似血般绯红,一股妖气自她周身迸发,萦绕四周,白虎冲着云初龇牙咧嘴,好似下一秒就会飞扑而上,将他撕得粉碎。
“原来,你竟是天师,呵呵,好一个天师,好一个天师啊。”阿鸳冷声一笑,手里化出她的流银大刀,满眼都是滔天恨意,云初扭过头冷哼,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眉头一皱,利剑直冲阿鸳而去,白虎以掌蹬地,迎面而上。两人兵刃就要对接的瞬间,云初突然反手扣回长剑,生生接下了阿鸳毫不留情砍下来的大刀,也接下白虎朝他胸口击上的沉重一掌。
顿时眼前一片猩红。
云初的身体缓缓飘下,坠落在白虎脚边,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望着阿鸳高高在上的身影,目光缱绻温柔,“阿鸳,对不起,这声道歉来得太迟了,终究是太迟了,阿鸳,对不起,阿鸳......”
阿鸳,阿鸳,他最后的呢喃消散在风中,沾满血迹的红衣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她看见云初望了她一眼,眼中是解脱,是歉意,是不可言说的痛苦,也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一瞬间,花见月心中都明白了,都懂了。
她看着云初慢慢咽了气,目光还直直盯着阿鸳,临死之际伸出的手也没等到阿鸳的回应,阿鸳就这样岿然不动的坐在白虎身上,直到云初气息全无,她也未曾看他一眼。
阿鸳......
阿鸳......
深深呼唤像是催命的符咒,妖雾散去,只剩迷障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暗,大雨倾盆而下,鞭打着云初早已冰凉的尸首。
阿鸳手中的刀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滚下来,花见月忽然心头一紧,她慌忙冲到白虎旁边,阿鸳如同枯败的落叶,瞬间倒落下来,花见月一把接住她,才看见她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阿鸳没料到,他会硬生生接下自己这一刀,他是天师啊,他怎么能不反抗呢?他不是说要抓妖吗?他不是说要让东陵天师府名扬四海吗?他怎么能死在这里呢?
脑中一片混沌都在云初挨下这一刀后清明起来,她恍惚间想起很多事情,想起了这里是人界的懋原,想起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起她的阿灵,想起了她面前的天师叫做云初,还想起她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阿鸳伸出纤细的手掌,轻柔抚上花见月的脸庞,缓缓擦去她脸上的泪痕,“阿灵,我终于等到你了。”
阿鸳惨然一笑,一如云初脸上最后如释重负的笑意,花见月心中一慌,觉得一股难以忍受的悲伤涌上心头,她分明不记得阿鸳这个名字啊,为什么现在心痛难忍,眼中泪水不断涌出,她甚至控制不住浑身颤抖,她疯狂在脑中想要搜索这个名字,却什么也找不到。
她只能手足无措的紧紧抱着阿鸳,任凭脸上泪水毫无知觉的淌下,阿鸳手掌不停的抚摸着她的脸,低声道:“你这个模样也很好看。”
白虎偎依在阿鸳身旁,小声呜咽,滂沱大雨,分不清泪水雨水,花见月紧紧抱住阿鸳,千言万语哽咽在喉间,她贴近阿鸳耳边,轻声喃喃道:“阿鸳,我来带你回家。”
阿鸳眼中闪烁出明亮的光,好似终于等到了这个答案,她缓缓扭头望了一眼云初,脸上是释怀后的心满意足。
“我原谅你了。”
花见月紧紧抱着阿鸳,任凭四周变换不停,直至怀中阿鸳消失不见。
世间有一处蛮荒之地,不分四季,酷热难当,方圆千里寸草不生,百里之内难见活物。偏偏就是这种环境,却长了一种天下最美的花,灵荑花。
阿鸳也不知道为何这种地方会有灵气汇聚,诞生出她这样一个小妖。她虽常叹命运不济,却还是努力修炼,想着有一日或许能得一副身躯,走出这蛮荒之地,不像现在只有一团妖气,不出百里便会力竭,荒漠之上虽然难有活物,但偶尔夜间还是能抓到一些昆虫小兽,聊以裹腹。
荒原上只有她一个小妖,或许也有别的小妖,可她从未见过,或是她胆小,昼伏夜出也未能见到,但哪怕只有她一个小妖,她也能自得其乐。日子晃晃悠悠慢慢走,荒原有它的孤寂也有它的辽阔,阿鸳已经习惯独自看荒原上的日出日落,看夜间的斗转星移,自顾自的和自己说话,漂浮到灵荑花的树梢之上睡觉。
直到有一天,荒原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日她正飘在灵荑树上睡觉,梦中抓到一只六角蜥蜴,正要塞进嘴里的时候,忽然感觉脸上一阵瘙痒,等她睁眼就看到个明眸皓齿的红衣少女坐在树梢之上,怀中还抱着一头黑色小兽,她正拿着小兽尾巴上的毛往她身上扫,见她醒来,少女怀里的小兽目光炯炯紧紧盯着她,嘴里发出嘶吼叫声,阿鸳吓得赶紧缩成一团,一动不敢动,少女笑吟吟摸了一下小兽的头,“小黑,你吓到她了。”
阿鸳还是不敢动,只是安静的缩在树枝上,少女抱着小兽疑惑看向她,“荒原绵亘数万里,寸草不生,我以为除了灵荑花便没有活物了呢?没想到竟然还有只小妖。”少女说完伸手过来,阿鸳不敢躲,她只听见少女说荒原有数万里,她修炼至今还未得人形,只靠这团妖气只能跑出几百里的地方,而这个少女已经能跨域万里来到这里了,她是第一个闯进荒原的妖,如此厉害,轻轻一挥手便能了她的命,阿鸳既害怕又羡慕。
少女温热的手掌贴近妖气中来,阿鸳瑟瑟发抖,少女呵呵笑道:“你这么胆小,偏偏又生在这个荒漠,真是奇怪。”
少女随即打量着光秃秃的树梢,抱怨道:“我千里迢迢赶过来,就看到个枯树,哪有什么灵荑花,看来传言不可信啊!”话刚说完,她又觉得不对,冲着阿鸳笑道:“不对,还有一个小妖,行了,也不算白跑一趟。”她怀中小兽跟着她叹口气,少女笑骂道:“得了,得了,这就带你回去。”
阿鸳心中不知怎地,忽然想要留住她,她突然开口道:“灵荑花开过了,你,你,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