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度苏醒时,首先闻到的是消毒剂的气味。
奇怪。这是哪里?
他头痛欲裂,勉强咽下一口仿佛要吐出来的血。胸口传来硬物硌着的触感,他不假思索地探向口袋,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条。
展开一看,上面画了个小小的针管符号,只寥寥写下两行字:
【你叫谌钦。】
【不要将自己暴露给陌生人。】
字迹眼熟得很,一看就是亲笔写下。
谌钦揉了揉眉心。
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因为但凡要隐藏身份,他都会给自己起名叫谌钦。
至少谌是他的母姓——对于他来说,和林岳涛沾染上一丝一毫关系都是令人作呕的,自然是能撇清就撇清。
一想起林岳涛,谌钦的头又开始痛了。
他只记得自己在庆功宴上一刀捅死了林岳涛,然后带着伤逃出了追捕,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任由外人怎么把白银三将吹得天上有地下无,把他林阔吹得如何威风凛凛天兵神将气宇轩昂,他也没有蠢到真以为仅凭自己就能从北天极的围剿中脱困。
况且,谌钦环顾周围一圈,这好像是个单人病房。
房间虽然干净,却格外简陋,至少谌钦生平除了在荒星里,没见过这么简陋的医院。
不过,他身份敏感,能被藏到这里已经很万幸,当然不能再挑挑拣拣。
房门轰然打开,闯进来一个男人。
男人愣愣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激动地道:“你终于……你终于醒了!”
那人一对琉璃双眸,挑染的头发配上出挑的异族长相,不是谭远又还能是谁?
彼时谭远还被仇恨折磨着,一股宛如随时要死掉的模样。分离多年后再见面,他却仿佛变了个人,也有了不少精气神,以至于谌钦一瞬间没认出来。
看到是自己人,谌钦的戒备也放下了一半:“好久不见。是你救的我吗?谢谢。”
谭远犹豫了一下,道:“……算是吧。”
谌钦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迟疑,皱眉问:“怎么?”
见他还犹豫着,谌钦又道:“有话就说,我没关系。”
“队长,你睡得太久了!”
谭远终于哀叹一声,扶额道:“我在废井里捡到了你……但根本不敢送到任何一家医院。一遇到人,我那水平你也知道,能顾得上自己就不错了。偏偏你又一直睡,一直睡……”
谌钦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我睡了多久?”
谭远:“……估计,二十七年吧。”
二十七年!
谌钦感觉那口刚咽下去的血都要逆流出来了。
谌钦全然傻掉,愣愣地看着谭远:“这不可能!”
在人均寿命两三百的北天极国,二十七年并不算特别长久的时间,但一想到那是“睡”过去的,谌钦只感觉到荒谬和不可置信。
……不,不对。
理论上来说,人躺上去这么久,再起来时也不可能这么灵活,总要复健一段时间。更何况,那些高层真能为了林岳涛追杀他二十七年?
但是,谌钦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费劲地翻身下床,不顾谭远的阻拦,站在落地镜前。
眼前的自己用的不再是假脸,身量也比往常高了很多,手上和身体上都添了许多战斗的痕迹。
至少和他记忆里的“自己”相比,确实有了一定程度的变化。
谭远将光脑递给他,让他看上面的日历。
火历257年,确实已经是……二十七年后了。
见他始终不说话,谭远悲痛地拍了拍他的肩:“冷静点,队长……”
长久的昏迷,加之记忆的断层,让谌钦混乱极了。
谌钦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尽量保持镇定地问:“那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北天极呢?这又是哪?”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谭远说,“你一定要冷静。”
谌钦没什么力气和他开玩笑,道:“我一觉醒来都四五十了,你觉得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谭远:“……我真的说了哦。”
谌钦:“说啊。”
谌钦迟迟没有出去查看情况,就是因为身份问题。谭远也许是东躲西藏才找到这么个地方。
看他支吾着的样子,还能发生什么?
谌钦抱着手臂,什么问题都想了遍:他全家都没了?总督被杀了?这是距离北天极五百万光年的星球?
不料谭远游移了会儿,说:“北天极亡了。”
谌钦手上一用力,被他扣住肩膀的谭远就“哎!”地叫了一声。
谌钦不等他继续,连珠炮弹地问:“亡了?什么时候?!因为什么??!那那些异变的人——”
“等等等等!”谭远迅猛地挣脱了他,“都说让你冷静点了!”
这怎么能冷静!
谌钦被林岳涛丢进战场多年,在远离核心圈的边疆,才逐渐知道这个国度之间潜藏着多少污秽。
他心里恨极了,尤其是林岳涛一脉的高层,恨不得把这些玩弄人心的要员一个个拎起来杀死,碾碎他们的骨头,砍下他们的头颅,活剥他们的皮。
可谌钦还什么都没做呢,甚至没有给死去的妹妹一个交代,北天极这就没了?
……那他还能做什么?
谭远递给他一杯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说。”
谌钦接过它,却没有喝。
二十七年,时间的力量是无尽的,同时也是令人彷徨的。一个失去了所有的人,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
谭远道:“你可能要结婚了。”
谌钦手一抖,杯子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谌钦:“…………………………你说什么???”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谌钦大致弄懂了现在的情况:
谭远和他都在追杀中被救了,对象正是他的小未婚夫,同时也是北天极解体后,核心圈的总督,时渝。
这人残暴凶恶,比起之前的白银少将们尤为更甚,前任北天极总督正是被他残忍杀害;这人身份显赫,一弹手指就能让风云变色,让政局变动。他皇室出身,千里迢迢从母星赶来,面对核心圈的巨大利益诱惑,意识到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为诱惑所动,而是选择蛰伏,布线设局,一击必杀,这才推翻了前总督的独/裁/专/制——
谌钦:“说重点!”
谭远颓丧着脸:“我实在没办法,队长。虽然总督是救了你,也是他在照顾你,给你打恢复剂,才不至于躺成废人。但你们毕竟还没成婚,不算共同财产……他也不知道你俩要结婚我劝你别告诉他……总之,这期间的星官都是对面出的……”
谌钦立马了然。他问:“欠了多少钱?”
谭远比了五根手指。谌钦问:“五万?”
谭远摇头。谌钦深吸一口气:“五十万?”
要知道,五十万星官都是北天极一架定制军用机甲的造价了。
见谭远还是摇头,谌钦一颗心沉到了谷底,问:“五千万?”
细想二十多年的开支,哪怕只是日常生活开销,也确实能滚出个天文数字来。更何况是他们现在这样的情况?
谭远没有回答,缄默不语。
“你不用说了。”谌钦霍然起身,“我去找他。”
谭远急忙拉住他:“队长,你怎么和吃了火药桶一样?而且就算你去找他,我们也拿不出那么多星官啊!”
谌钦:“我知道。”
谭远:“知道你还去追?而且我们不占理,不好打他……”
谌钦不耐道:“你脑子里怎么都是打打杀杀?我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还倒欠一屁股债,还不能见一下债主了?他找你要星官没?讲了怎么还钱没?有没有利息,有的话怎么算?这些你们讲过吗?”
见谭远怔在原地,像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谌钦心里的无措被怒火替代。
想来那个叫时渝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死了的林岳涛不安生,到现在还能给自己找个迟到二十多年的麻烦!
谌钦当机立断,飞快地往门口走。谭远在后面道:“等一下,队长!”
见他喊了几次都是要自己等,谌钦道:“等什么?等着你骨头都被啃干净吗?”
谭远道:“不是啊!”
门外掠过一个人影,对方微微一顿,礼貌敲门后,才走进来。
谭远坚持要把话说完:“我是想说,别急着走,总督已经来了,你看——我操!这谁……谁能料到总督您来得这么快啊!”
谌钦刚想骂他“你这什么语气”,突然觉察到什么,机械地扭过头,望向来人。
谌钦的面前是一个青年。
青年的皮肤白皙、身量颀长,穿搭相当随意,呈现出平易近人的感觉。
虽然他笑着的时候显得面庞尤为俊美,但缺少了一些杀气,只有一双血色的双眸,犹如宝石一般,镶嵌在他的眼睛中。
换了任何人来看,也没法把青年和哪位位高权重的人联系在一起,反而会以为是哪所星校出来的、还没毕业的学生。
青年比谌钦略高一些,微低着头,将淡笑的表情一收,这才多了点上位者的气质。
这应该就是谭远提过的总督,时渝了。
见谭远完全怔愣,谌钦心道:至于吗?平时见过的要员高管总督少将上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道这家伙有什么不一样?
谌钦还没说话,时渝便开口了:“初次见面。祝贺你醒来,谌钦。我等你很久了。”
声音又低又磁,带着一种和缓的、让人想要亲近的气质。
只是谌钦一转念想起自己天降巨债五千万,这家伙还是债主,眉角就不由得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