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的二层小阁楼里,大概从来没坐过这么多人。
同样是三餐,天市的水准也就如同寻常人家一般,该什么口味就是什么口味。朱玲则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烦躁,看着目前一对母子,手指不住地敲打着桌面。
重逢的热切一过,阳守就像所有许久没见过父母的少年一样,虽然坐在一起,神情却十分不自然地往外面瞟着,气氛格外尴尬。
期间,朱玉一语不发地坐在阳守身边。谌钦原先以为她是性格沉静,后来才发现,她没有办法说话。
她的舌头被摘走了。
谌钦也没有忘记朱玲那一声“妈”。他视线一瞥,朱玲就有所感知地望过来:“你好像不是很意外。你认识我妈?”
谌钦:“买药的时候就猜到了,不是很难猜。倒是你们……”
朱玲立刻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啐”了声:“你想什么呢。我是收养的,我可以叫我妈,但不可能叫他弟,懂?”
谌钦:“哦。”
谌钦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方桌旁边的沙发上。时渝安静地捧着盛了热牛奶的马克杯,一并挨着他坐下。
朱玲想了想,又纠正他:“而且,你也有一点猜错了。”
谌钦问:“哪一点?”
“那些药是给我吃的。”朱玲道。
“……”
谌钦来不及对朱玲这番话语做出任何感想,时渝就把杯子一搁,长腿一跨,在众目睽睽下起身离开。
虽然以前一起组队过,但就连谌钦也能感觉到,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结伴的人。谌钦也独来独往惯了,又是自己理亏,没有理由叫住,只好一同起身,跟着他往外走去,道:“我们打算谈谈,先出去一趟。”
“慢走。”朱玲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颔,只是看向时渝的眼神还有点儿揶揄。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热切,时渝路过门边时,稍稍住了脚步,和朱玲对上了视线。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后,朱玲发表了评价:“是挺少见的,难怪睡美人这么说。”
时渝:“?”
谌钦:“……”
谌钦面皮薄,他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飞速离开了阁楼里的这一波家庭伦理剧。
也一并离开了朱玲这在其他人耳里十分突然的一句话。
天市的光景对于其他两垣而言,格外罕见。
除了黑街会坐落的木阁楼外,也有钢筋水泥所搭建的小楼房。一过午后,便逐渐有了人声,颇有古籍里“天市”的风范。
如果不是因为热河浇灌的土地无法种植,天市又离核心区太近,这“三不管”地区一定会成为势力割据中的一块肥肉。
在稍靠近居民区的地方,也有不少人借用河水洗衣洗澡。摘了假脸后,又是和时渝在一起,两人果然引起了不少注目。
一路上没人说话,两人沿着热河慢慢地走着。直到人没那么多了,谌钦才开始忖思着如何开口:“时——”
一件黑色的东西向谌钦抛来。
谌钦的话题被打断,顺手接住,摊开手心一看,微微怔了下。
那居然是他的采集器。
或许说,是外表长得一模一样的新采集器。原先那个因为长久使用,变得有些磨损的外壳,早已在爆炸中成了一缕青烟。
星官不会消失在火焰里,但几百万的容量,从地下一滴不剩地转移出来,需要的是非人的精力和耐心。
时渝头也不回:“不用看了,里面的星官,我一点也没动。”
白银三将从小康变成赤贫,又重归小康,只经历了短短几天。谌钦当然不是来检查余额的,他把它重新别回腰间,感到舌根有些酸涩。
于是气氛又迅速冻结了起来。
支流河水滚烫,仿佛也给予谌钦能把这零下氛围解冻的勇气。
他慢慢在岸边踱着,终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和戚阳守一起来天市?”
很明显,起码在白银三将所接受到的义务教育里,没有进修“说话的艺术”这一项。
时渝的声音冷淡得能结出冰渣:“怎么。你怀疑是我把这些事告诉他的?”
谌钦道:“你不会这么做。”
倒不是觉得小机器人和总督完全相反,对被蒙骗的小孩儿有着关切的救助之心。
只是单纯以谌钦对时渝的了解,他不会做这种对自己而言毫无意义的事。
时渝这才说:“我救了他。那家伙一向这样,不打算伪装了,就准备撕破脸灭口。”
“那家伙”指的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谌钦是见过“时渝”的手段的,眉心紧蹙:“他打算灭口,阳守竟然没有被异化?”
时渝:“我有我的办法。”
至于办法是什么,看上去他不打算细说。谌钦摸了下鼻尖,表示自己明白了。
在地理位置上,天市是最靠近核心区的地方。虽然核心区设有出入通道,但检查森严,如果想通过非常规手段进区,天市是唯一的选择。
因此,如果怒火滔天的时渝想要进去宰了“时渝”,要去天市再正常不过。而捡回一条命的阳守,会跟着时渝也就不奇怪了。
时渝瞥视他一眼:“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回答完了,就轮到谌钦。谌钦将自己经历爆炸、隔着收音机和“时渝”对话、以及遇到朱玲、并昏睡了半年的事,都简短地说了说。
时渝平静地听完,冷笑了一声:“他不是随便把你丢在这里。”
谌钦:“……那是什么?”
时渝道:“他和我的思路是一样的。你见到朱玲,也会见到朱玉。就算他短时间内杀不了阳守,也有人替他动手。”
比如说,时渝见到朱玉和戚阳守再会的第一句话,就是“谭远知道这件事吗?”。
谭远不会动阳守,一是因为阳守不是直接的凶手,二是因为朱玉已经“死”了多年。
可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的阳守,无论如何,一旦真的与谭远刀剑相向,也绝不会坐视自己的母亲不管。
而“时渝”悄然混在其中,也只需要做一件事。
——就是让他失去“唯一的亲人”。
谌钦移开视线,迅速理清了前因后果,感觉十分头疼。
他一向都是有仇就报、直接动手,因此,拿这种坐在幕后就能完成很多事的类型,完全没辙。
“谭远迟早会知道,”时渝停下脚步,“你会管?”
谌钦犹豫了一瞬,摇摇头:“我都把林岳涛杀了,没有任何理由去劝谭远。”
如果谭远是自发察觉的,让朱玉偿命,将血仇报了也就算了。
可无论是陆琛也好,谭远也罢,血淋淋地压在肩头的仇恨只是“时渝”的一步棋子而已。
……无论是哪一个“时渝”,都有着能玩弄人心的本事。
除了错落分布的街区,天市还有一些在居民搬迁走后,无人居住的地方。空落落的低矮楼房和时不时席卷而过的冷风,让这里平添一丝诡谲的氛围。
和其他两垣有着一定的旅游设置不同,天市几乎没有什么酒店旅馆。如果外垣人来了天市,要么露天席地一躺,要么就住这种地方。
谌钦跟着时渝上了楼,顿时感觉身上衣服有些不够厚。
难怪即使是现成的楼房,也没人会住在这里。稍有不慎,这一觉就会变成人生的最后一觉。
时渝丝毫不受低温影响,甚至上身只着了一件黑衬衫,短袖外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谌钦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又道:“你之前说,有东西要给我,还有话想说。”
时渝沉默着,他的手轻轻搭在门把手上。
这门没落锁,以机器人的力气,轻易就能打开。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巡视了一圈周围,最后落在谌钦身上。
“这里没有人。”时渝突然道,“你不怕我把你引过来是为了杀你吗?”
对于这种时不时喊打喊杀的风格,谌钦倒是品出了一丝惯常的熟悉。他并不因此紧张,而是说:“你要是想杀我,就不会把采集器还给我了。”
如果是之前的谌钦,他确实可以轻松地解决。但星官现在就别在谌钦的腰间。
时渝没答话,眉间罕见地流露出烦躁:“是你说要谈谈。”
谌钦:“现在不是在谈?”只是没一句和隔壁的家庭伦理有关。
谌钦不懂小机器人的郁燥是为何,但时渝在长久的迟疑后,终于拉开了门。
房间面积狭小,只有一张铁架床和一把缺了一条腿的椅子。
窗户甚至没有任何修缮,冷风呼呼地朝里灌。尘土飞扬、年久失修,没有丝毫被人短暂住过的痕迹,也不适合任何人居住。
但谌钦依然睁大了双眼。
三十三星官轻剑安静地躺在铁架床上。
它被一件外套盖着,却仍然倾泻出一点来自于星官的盈盈蓝光,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我想过要把它给扔在这里。”时渝语气平铺直叙,“但还是算了……还给你。”
谌钦嘴唇颤动,说不出一个字。
并非和这把神兵的再次相见有多令人感动,是因为他在见到它的那一瞬间,就完全想起来——
“我还没研究透你的剑,就变成了兵王。但无论如何,林少将,它和星质不一样。”
“我奶奶看人很准的,你肯定有事情忘记了。”
……
朱玲曾经说过的记忆封印,封印的根本就不是潜进太微的事!
谌钦猛然转头,一时间纷涌进脑海的信息量有些超过,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有点儿发颤。
“我想起来了。时渝,这把剑,你是不是——”
“……”时渝就像是第一次真的完全生气了,又宛如一个技术高超的投球手,把厚外套裹着轻剑,一同拍在了谌钦的脸上。
并将门摔上,附赠了谌钦一道闭门羹:“出去。烦!”
谌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