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谌钦无防备地挨了这一拳,痛得眼冒金星,眼前骤然浮现一片重影,将将倒退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脾气本就不好的白银三将。他迅速沉下脸,正要发作:“你干什么?!你……”
抬眼瞟见阳守的表情,谌钦又哑火了。
那一拳揍完谌钦,接着就用来擦了眼泪。
虽然没谁从未哭过,但对于这个年纪的、自尊心旺盛的少年来说,流泪是一件丢脸的事。
戚阳守试图将那点丢脸的证据用袖口抹去,声音哽咽:“你又没死,是吗?你一直都在骗人,哪怕是你的朋友,是吗?”
无端遭遇这番控诉,谌钦懵了,道:“什么叫又……”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想了起来,硬生生掐断了话语。
只有少部分人知道白银三将还活着。“林阔”在公众层面上死了一次,“谌钦”在朋友的视野里又死了一次。
无论阳守和他交集多浅,起码之前是真的把他当过朋友。
谌钦沉默,阳守又道:“你根本就不相信任何人。所有人都被你骗,假死也是你惯用的手段之一吧?”
谌钦:“……”
他还真没有那么厉害。
谌钦不想为自己辩解,更不想对此多解释什么。
活下来是一场豪赌,但这种把自己命放在赌注上的行为显然不会受到任何一个同伴的赞许。
谌钦的目光掠向同样湿淋淋的时渝,仿佛在寻求他的看法。时渝经过短暂的怔愣,已经回过了神,望过来的视线很……沉。
既不像赞同阳守的话语,和阳守一起谴责谌钦;也不像反对这番言论,决定站到谌钦的身边。
时渝就像什么都没听进去,毫无情绪似的,只是碰过脸颊的手指一直在抖,发出了些许金属摩擦的“喀拉”声。
这太反常,谌钦内心警铃大作,尚未开口,就听见时渝歪了歪头,终于说出了自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我好像平时对你太好了,是吗?”他问。
谌钦在还是“林阔”时,每逢休假,没地方去,又不想回家时,就会薅智恒收集的电影来看。不论是什么题材,战争、喜剧,又或是爱情电影,都在那段时间有了显著的积累量。
如果这句话在爱情电影里,用时渝惯常那种温柔又有点做作的感觉说出来,那也许很狗血、很经典。
但他不是那种语气。
谌钦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但他涉历的这些时间里,练就了一番对危险格外敏锐的本能。此刻即使没有任何威胁,本能也在不断地拉响着警报,提醒着什么是“危险”本身。
也在这个瞬间,谌钦理解了。
那些人在和他说“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机器人就是”、“你身边的人是个什么东西”,是用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说出来的。
谌钦动了动嘴唇。
他怎么解释?
对,我就是骗了你们,有些信息我必须得到,但我从来没想过会和同伴一起,所以把其他人支开再正常不过;我几乎可以确信自己不会死,所以把会波及到危险的人都支走;我不想与过去的纠葛扯上太多关系,所以我换了身份,让其他人一无所知地被欺骗,直到达成我的目的为止吗?
阳守又喘了口气,道:“我被所有人骗,所有人都把我当傻子。我被你骗,谌钦这个人是假的;我被我小叔骗,我根本就没有小叔,他也是假的。”
“……不是。”谌钦忽然道。
戚阳守顿了顿。
谌钦的话对着阳守说的,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时渝。
好像生怕一眼看不到他,这个人就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似的:“‘林阔’才是假的。我……以前一直在用着假脸,用着假的身份。我选择的是‘谌钦’这个名字。”
谌钦:“但也是‘林阔’间接害死了你爸。如果你因为这个要复仇,我不会还手。”
谌钦说着,朝着“危险”又走近了一步。
他手上没有任何防身的工具,很容易就会被不知道什么时候结盟的两人杀死。如果时渝会听阳守的话的话。
甚至不用脏了自己的手,时渝也只要稍稍留心,通过再一次按进水下的方式,就能轻易地除掉这个人。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的感觉,着实不太好受。他小小地吸了下鼻子,打了个喷嚏。
“……”
时渝的神情登时变得有些微妙。
就在三人尴尬至极,尚且没有下一步动作时,身后朱玲的声音忽地打破了这一切:“妈,你凑什么热闹……为什么非要来这里?这里只有三个男人一台架没什么好看的……”
谌钦陡然扭头。
换做其他时刻,他都会腹诽一句“没见过当着面编排别人的”,但现在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些事。
人烟稀少、植被稀疏的河道边,从未有过这么多的访客聚在一起,女人站在离三人不远的地方,身披着一件厚外套,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阳守。
她发丝凌乱,但目光炯炯。
谌钦立刻认出了这个人。
朱玲藏在天市的人,就是戚阳守的母亲——也许是他们共同的母亲,朱玉。
天市没有垣主,但紫微和太微都有。想要藏人,必然是与其他两垣有关,且关系还不是一般的紧密。又是姓朱,又是藏人,对于这个人的身份,谌钦并不意外,就好像传闻林阔头七已过,朱玉死在天市的消息也只是流言而已。
而戚阳守好似完全失去了视线的焦距,直愣愣地与朱玉对视。
那是他妈?
阳守几乎要认不出来那是他妈了。朱玉衣着朴素,穿着过时的衣服和尺码不合的外套,头发没扎好,发尾像雪草一样枯萎地垂散着。她的眼眶凹陷,虹膜看上去有些浑浊,脸颊和眼尾都有了细深的皱纹,就连她搭在身侧的手都是粗糙的,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杀手也会这样吗?这样憔悴、这样瘦弱;这样枯槁、这样羸劣。
朱玉与戚天船在酒会上一见钟情的事迹,曾经也在娱乐新闻上出现过:光鲜亮丽,檀郎谢女。
时间又过去太久,如果要说有什么母亲能留下来的记忆,他甚至只有这些新闻可看。
但好像都不一样了。
阳守缓慢聚焦,看向那个同样称呼她为“妈”的孩子。
朱玉只驻足了片刻,就朝戚阳守扑了过去。
她跪下来抱住他,什么也没有说,脊背颤抖,像一根风中摇摇欲坠的草叶。
她羸弱得只要一用力就能推开,但戚阳守就像块木板似的,在原地僵硬得一动不动。
朱玲:“……”
朱玲几乎是有点儿烦躁地打量着阳守,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至于谌钦……谌钦的身边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转过面颊,就感觉到一点浅淡的温热笼罩了过来。
时渝贴过来的温度滚烫,如果不是因为是机器人,怎样都会被怀疑是在发烧。好在热河就在边上,周遭气温并不算低,两人刚才一起入过水,身体也是湿的,握过来的温度则恰好地中和了那一点儿寒冷。
谌钦不会觉得这点关怀——或者说温暖,是一种亲昵的表现。
因为当时渝无机质的眼睛转过来时,眼里也并没有谌钦熟悉的笑意。
“你说,”就着这个仿佛是在照顾着的姿势,他柔和道,“谭远知道这件事吗?”
谌钦的心猛然提起。
谌钦骤然转头,时渝目光平淡,甚至有着临视的感觉,几乎让人不认识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时渝心血来潮给谭远传话,知晓了这一切的谭远爬也会爬过来,毫不留情地摧毁眼前的这一幕。
谌钦没有问谭远现在在哪儿。
可他清楚,这个样子的时渝,什么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严格来说,这也不是什么恶举,如果朱玉没做过那些事,那和谁说都没用。
就好像一个定时炸/弹,他只是按下了那个开关而已。
……但是。
谌钦闭了闭眼,硬是按捺住了下意识探向腰间武器的动作——即使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也尽可能不让这一本能展露出来。
谌钦不知道以机器人的视觉,能否捕捉到那一点不自然,但还是尽量不让它表现得太明显。
但是,谌钦依然觉得他们不一样。
现任总督和小机器人,“时渝”和时渝,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我现在没有那个立场去和你说这种话。”
谌钦复又睁开眼睛,稍微紧扣了身边唯一的热源,问:“不过,你还愿意和我谈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