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的夜没有风也混着湿意,冷得程池打了个寒颤。
“穿好。”沈听落没下车,长腿点地,勾出来件暗光皮质黑大衣抛给她,“还是小六子想得周到,知道你肯定就穿件单衣。”
衣服很合身,还有残留的铃花香,皮衣让她也一并隐匿在黑夜。
程池微微低下头,上下扫视自己的模样,睫毛扑闪,一声不吭。
“怎么了?”沈听落以为有什么事,跨腿下来,绕着她转了一圈,没见有什么异样。
程池抬起头,狭长的眼眸被风吹过有几丝暗光,没吱声。
“嗯?”沈听落凑近她,能看见脸颊反光的细小绒毛,两双眼对上,把人吓得后退一步。
福至心灵般,他退回车上,倚着龙头,注视她,眸光流转。
“没有事,走吧。”程池脸侧开,呼了口气。
“好看死啦,阿池。”沈听落回头自顾自笑起来,看到她惊讶的表情,笑得更起劲了。
程池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开口:“就我们两个人吗?”
“江鸟鱼和小六子先过去了。”沈听落点头,手指下方,“敢坐我的后座?”
他开的是上次去滑雪那辆软尾哈雷,只有几家还未熄的灯火光线透射下来,泛着并不晃眼的金属光,像伺机潜伏的野兽。
虽然是个问句,可他似乎笃定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凌晨,面对未知的冒险,包裹在熟悉的气味里,她会心甘情愿并且急不可耐地跨上后垫,覆住自己的后背。
事实也的确如此,程池没有多说什么,无比自然地捞过表盘上早为自己准备好的头盔,流利地扣好,长腿一伸稳当坐好,就像上程野的后座一样毫无顾忌。
这毫不犹豫的样子,倒是让沈听落想起那晚一本正经说出“这不安全”的程池。
当然,程池也没真忘干净,至少还记得这混蛋骑个自行车也别停的“壮举”,于是手抓紧侧边金属漆杆,提醒了句∶“好好开,我要活着。”
沈听落很礼貌地以防扰民笑得很小声,说∶“我也不要死啊。”
当然,他说虽如此,骑车还是不复自行车那般求稳,车身疾驰而过,只听得到撕裂的风声猎猎作响,直到程池整个人被惯性带起往前倾,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衣摆时,车速才缓缓慢下来。
他像一头过于兴奋而乱撞的狼崽子,当身后人体温隔着衣料源源不断输送过来时却提醒他该冷静一会儿。
他们往城北的方向走,从不息的夜市驶向阔落的郊区.程池的声音被夜风撞碎,零零落落散着夜空里。
沈听落提高音量她大声一点。
她只好抬高下巴附在了他AGV耳扣边,紧紧攥着他衣服,大声说:“我需要扶着你肩膀,可以吗?沈听落。”
当初为了考虑骑行需要,沈听落特意选择了偏高垫后座,更顺风的同时冲击力也很大。
如果只用手撑着背需要花费不少力气稳定重心,这一路骑过去,手臂那可是比打了一下午羽毛球还酸。
沈听落头一次发现自己有些王八蛋,为了逗人竟然选了这破车。
“他可以搂着我,不会摔倒的。”
出于种种原因,程池没有听他的,只是把力气大多很信任地卸在当他的肩膀上,手抻他的背,埋首把脸贴在自己手背上。
饶是如此,沈听落依然肾上腺素飙升,此时的马路突然变成了赛道,那种兴奋得难以喘息的感觉席卷了他,却是第一次不想到达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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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池一下车就瞧见穿得跟个特工似的陆知心,扎着丸子头,踏着马丁靴,蹲在林家院外的池子边。
江逾白手上掂着一捆绳子,附身在一棵巨大的老榕树下缠绕。
鸟鸣虫呦,凌晨的山区树影婆娑,连月光高悬都能照出手电的效果。
“你待会就站那儿别动,那儿是监控死角。”沈听落指到陆知心的位置。
“好,我需要做什么吗?”程池毫无异议,乖乖点头。
“有啊,很重要的事。”沈听落煞有介事。
程池神色严肃竖起耳朵听。
“两件事,一个确保自己安全,别被保安的手电筒射到了,也别被什么蛇啊、虫啊什么的咬了,哦,也不要因为太黑摔了——
“然后替小六子和江鸟鱼望风,有什么车要路过都告诉他们,再接应待会那个死尸林火,你把这个拿上。”
沈听落递给她一袋葡萄糖和能量棒,补充道∶“他可能会脱水,你照应着点,但也别被他压死了。”
程池总觉得他说得夸张了,否则他们以往几次只有三个人是怎么“作案”的呢?
“那你呢?”程池问。
“我啊?”沈听落笑了,“去他家保安室睡一觉。”
“嗯?”程池没听明白。
“现在没时间解释,回去跟你说。”
“好的。”
“二十分钟后会有车过来接应。你们等我一出来就立马上车,千万别把自己落下了——”
“好。”
等沈听落大摇大摆将机车开得震天响驰骋到林家大宅门前时,她已经看着陆知心三下五除二翻上铁栅栏跳进园里。
矮身拔开丛生的玫瑰荆棘,她伸手推开一个简易水箱,灵巧地投身一滚,钻过两个狗洞大的门阀。
不知道做了什么,几分钟后,别墅二楼临山的墙体发出一点悠悠小光,不仔细看压根注意不了。
陆知心的远程手电筒一扫而过,程池在那面墙上看到一扇小小的、高高的窗户,其实更像一个通风口,反正不是什么正常房间的样式。
“咻——”
江逾白扬手用力一甩绳子,钩住了那悠悠暗光,试探性地扯了扯,回过身对她说:“阿池,你待会就在这接住阿池昂,小心点。”
说完,一扯滑索,猛蹬一脚树干,越上绳段,不消一时就荡到了通风口。
他浑身黑,隐匿于夜色,除了溜索声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山里的夜间凉快,几阵山风穿过外套溜进内里,凉得程池起鸡皮疙瘩。
虫鸣忽然变得渺远,只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保安室的昏黄亮光以及模糊得谈笑声。
这让人有一种自己是孤身前来的错觉,可一握住手里的葡萄糖液剂,程池又不觉得害怕。
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或许只几分钟,一个软趴趴的活物从通风口被绑住在溜索上。
程池瞪大眼睛,立马做出防备姿态,堪堪拦住俯冲下来的不明物。
空中回荡绳响,几根绑索要他撕碎似的,程池心有余悸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没死……”林烬斜靠在她身上,有气无力地回她。
“哦——”程池把拆开的葡萄糖往他嘴里灌,又让他自己叼住,帮他松绑。
站的地方太高了,程池扶住他踉跄地往下走,山脚响起喇叭声,她立刻地压着人后背一同匍匐在地,车灯强光打在面前的矮树丛,缓缓流转而去。
半山腰就这一幢房子,她猜这是沈听落口中林家陪房回来的人,没敢贸然站起来——
果然,冲上来的车徐徐停下,下来一男一女,还抱怨着什么∶
“他这大孙子一回来,爸就跟吃了定心丸似的,怕是这所有股份早在遗嘱里一股脑全捣鼓出去了,也不知道到底咱儿子能落点啥,不过比那没人要的林——”
“嘘!小点声。”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这种紧要关头,你二哥倒是麻利,这么快就和傅家谈拢了,谁晓得什么时候完婚……”
“二哥这是非和大哥争不可,咱就别趟那浑水。”
“不是我说你,你这软软弱弱的性子不知道跟谁学的,要是落得个跟那野种一样的结局我和孩子是不会跟你过的——
“听说前两天因为傅家过门那儿子还把他给关了,唉,也可怜,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声音变得很远,听金属扣的响动,两人估计已经进门。
程池神色如常地架着林烬,给他喂能量棒,两人还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
可能真可没力气了,他咀嚼的幅度异常小,也格外漫长。
“谢谢……”
程池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没答话。
他嘴动了半晌,又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怎么了?”
都这样了,他还有力气笑:“你还真挺招人喜欢。”
有那么两秒没人说话。
程池听见了滑索拆卸的声音,还有翻草声,半起身缓缓跪麻的腿,回答他:“你都快死了,就别关心我了。”
她的声音还是冷冷淡淡,朴烬却很少听她不那么“礼貌”的答话。
自觉有趣,又独自闷笑。
把程池搞得脸红。
本来她说“快死了”只是夸张,可陆知心手电一照,她发现江逾白肩上扛着的男生,衣服皱皱巴巴,露出来的手臂、脖子全是红痕、淤青,再加上唇色全无,眼眶腥红,活像爬上岸边的水鬼。
像是看到了她脸上的悚然,林烬好心解释∶“没被凌迟,还活着——是电击椅。”
电击椅。
不知道简单的关禁闭是么。
程池没说话,默默地又往他嘴里塞了管葡萄糖,真的怕他死了。
“行了,你少说话,”陆知心心情不太好,让他老实点,“车在前面等我们,阿落殿后。”
林烬对她的命令照尊不误,一整个倒在江逾白身上,最后受不了被人背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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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市中心的一处高楼林立的小区下,江逾白拒绝司机的帮助自个背林烬进去。
小区是一梯一户的平层,程池看陆知心往他口里掏卡刷电梯,猜想这是江逾白的家。
凌晨三点的鹿城主城区依然川流不息,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地被绿化带包围,静得可怕。
电梯门一开,一位身形挺阔的男子正在脱白大褂。
他里面一身西装,这么晚了也一丝不苟,眉目柔和,但气质出尘。
程池第一反应是电视剧经常播的总裁的医生朋友。
不过这位看着二者兼具。
年轻有为的样子。
江逾白还有哥哥……?
然而她听见一声脆声声的“爸”,这才恍然跟着陆知心喊“叔叔好”。
男人很温和地朝他们点点头,让出位置给他们进门,对这幅场景见怪不怪,吩咐儿子:“先带小烬去床上休息,用毛巾给他清洗一下受伤的地方。”
他一走,这么大个客厅就只剩两个女生面对一位家长,程池有些局促地去看陆知心。
顾知遇没想吓唬小朋友,给她们找鞋,问:“知心,怎么不介绍一下新伙伴?”
“哦,忘了,”陆知心软软地笑,”这是我们学校理(1)班的大学霸,和您上学那会儿一样,经常被请上台发言呢——阿池,你和顾叔叔说一下你的名字吧。”
“顾叔叔好。”程池很少和朋友家长打交道,此时说话完全不复平日里神色淡淡的样子,“我叫程池,池水的池”
“你好。”顾心遇示意她换鞋,“我是小鱼的爸爸,他开学那会儿就向我提起过你,很高兴你愿意和他做朋友——要喝点什么吗?”
他话题跳得太快程池没来得及答,还想江逾白是跟母亲姓的,陆知心已经往室内走,回答:“我要一杯柠檬水,谢谢叔叔。”
“好的,小池要什么?”
“水,矿泉水就好,谢谢顾叔叔。”
程池进到客厅才发现,这套房打通了两层,从室内搞了个二层复式,看楼上亮着灯,心下想江逾白和林烬应该在那儿。
陆知心吹着吸管,眨着眼睛问顾知遇:“江叔叔出差了吗?怎么不在家。”
“江叔叔”吗?
“没呢.刚刚发现家里没纱布了,让他出去买一趟。”
“这样啊,您才加完班吗?”
“是啊”他点点头,“临时追加了台手术——小落待会还来吗?”
陆知心没答,看向身边人,程池看手机才发现沈听落给自己发的微信。
“他说还有十分钟到。”
“行,那待会让你江叔叔给他开门,我上去给小烬做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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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七八分钟后,当程池和面前这个西装大衣外套里面只穿一身家居睡衣的男人碰上时,心中的怪异达到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