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烨乱糟糟的心里好像被抚平了一块。他有一种感觉，面前的人，终于不再像虚浮飘在空中的一缕炊烟，他身上有了作为人的特征，尽管体温仍然很冷，动作也僵硬，可仿佛能窥见他的心底，纯粹的冷玉带上了一点温度。
他并不清楚这对元玉而言是不是一件好事。
龙本就应该是超然物外的、与世界脱节的，人类的一切，无论盛衰兴亡，歌舞升平还是尸横遍野，都与其无关。冷漠才是他生命的本色。
他不知道把他带进人间烟火究竟正确与否，也不知道所谓丰富新鲜的情感和经历会带给他什么。
他忽然想到，自己有些太干涉元玉的生活了。一开始留下他是因为他受了伤，没了记忆，流落在外十有八九被人当活靶子整，现在元玉恢复得很好，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他却仍然没放其离开。
元玉对人类的情感态度变化，由敌视漠然到尝试善待，也缘起于他。钟烨出发点自然是好的，可对一条龙来说，这对吗？谁知道这是不是在揠苗助长，弄巧成拙？
这样一想，心里更复杂了。
元玉看着他重归凝重的脸色，感到疑惑。关于拥抱以及给更多肢体语言的含义，是他前几天刷短视频时看见的，那是一条儿童启蒙视频，字幕清晰，言简意赅，所以记得非常清楚，视频说，拥抱是人们最重要的社交手段之一，人们用它来表达安慰、激动、欣赏与爱。
具体含义随着具体情形的变化而变化，比如夫妻用来表示爱意，队友用来表示信任，朋友用来表示安慰，初次见面的人用来表示礼貌。
经过缜密的思考，他和钟烨不是夫妻，不是队友，也并非初次见面，那就是朋友，朋友表示安慰。
但看钟烨，好像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举动而好起来，就问：“怎么了？”
“...没事。”
钟烨竟然说不出更多的话。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的样子。”
“...嗯。”
“那就是有事。”
“...嗯。”
元玉专一而认真地探索原因：“因为那张画像上的人带给你不好的联想，是吗？”每到这种场合，他都有一股莫名的打碎沙锅问到底的精神，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算是。”
他实在没办法把钟明言和任何一个反面势力联系到一起。
元玉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似乎觉得时辰太晚了，道：“明天走吧。”
这回轮到钟烨摸不到头脑了：“去哪儿？”
元玉道：“你不去我见过他的地方看看吗？”
第二天的行程，就这样确定下来。
黑魍魉天性戏谑，眼见着处境不那么危险了，骨子里的恶趣味又蠢蠢欲动，把小灰小白耍得团团转，小白聪明点，被耍了一次就长记性，不再理会，小灰死脑筋，一点反制手段都没有，黑魍魉稍一逗弄就上当，弄得家里鸡飞狗跳。
但它们怕猫。
尤其怕小黑，甚至不敢去逗弄它。钟烨纳闷，家里那三只不敢惹小黑，怎么外面来的也对它退避三舍。
所以，为了避免黑魍魉再惹是生非，晚上睡觉时，他把黑魍魉和两只猫都带到了自己的屋里。
鬼晚上活动，猫也晚上活动，这不正好。
睡觉前，他在门口对元玉笑道：“晚安。”
元玉刚推开门，听见这话，似乎考虑了一下这词语的意思，有些谨慎地重复一遍：“晚安。”
透过半开的门缝，钟烨看见他床铺整齐，被子规规整整地叠好放好，枕头压在上面，一只蓝色的胖头鱼玩偶坐在上面。
胖头鱼的蓝白脑袋上用卫生纸系了一个小蝴蝶结，跟它呆头呆脑的神情配合起来，有点可爱。
晚十点。
小黑蹲在钟烨床下一边，鲜红的舌头卷出嘴外，舔理嘴巴周围的毛须，眼神极其不耐烦，似乎被迫从事反感的差事。
黑团团们挤到墙角，被罩在小花宽厚的毛茸茸胸膛下，不得不老实。
钟烨往床上一躺：“你们最好别把我家拆了。”
真到了该睡觉的时候，由于白天睡了足足半天，反睡不着了，头脑格外清醒，他玩了一会儿手机，终于想起了早被抛之脑后的直播，登上账号一看，果然掉了一百粉。
开直播之前，顺手翻了一遍留言区，最新最热的话题就是上次出现在画面中的不明蓝眼人到底是谁，大多人只是插科打诨，天南海北地猜着玩。
网友闲下来思维格外发散，唯恐天下不乱，有说是他爹的，他哥的，甚至还有说私生子的。
只有一个人专门建起高楼，一层层地贴图分析，精细严谨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钟烨一目十行地往下翻看。
楼主信誓旦旦说那人肯定跟主播本人的关系不一般，因为当天直播间关得非常匆忙，事后也没有出专门发解释的帖子，只能说明一点：主播不想让他暴露在公众视野中，换句话说，想遮挡些什么。最后给出的结论是，那是他情人。
钟烨心里觉得他出现在这里研究这点小破事实在屈才，应该去当福尔摩斯。过程很严谨，就是结论正确率高达百分之零。
下面跟了好几条回复：
【那我问你，你凭什么排除私生子的可能性？】
【楼上是认真的还是搞抽象，主播自己才二十多吧，咋，他儿子和他一起生出来的？】
【点了。】
【不是，你们讨论这个有意思吗。】
【好吧我主播是gay。】
【白看了，我以为有什么惊天大瓜呢。】
直播完已经是凌晨一点。
往床下看了一眼，小黑闭眼睡觉，小花自娱自乐，黑魍魉们被迫自娱自乐。
他面靠墙玩手机，本来没想睡觉的，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某一刻，突然惊醒，感觉身上发冷，视线中是一半床铺一半墙壁。
深夜格外寂静，唯有钟表规律的嘀嗒声。敏锐的感知力察觉到，床前站了一个人。
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
他不着痕迹地看向窗户，入睡前拉上了窗帘，没露出一点玻璃。屋子漆黑宁静，床角下也没声音。反常的寂静让人疑心。
钟烨屏气凝神，仔细分辨空气中的气息，然后翻身回头，略带诧异道：“元玉？”
元玉微歪着头，站在他床前，眼睛在夜色中闪着浅蓝的光。
钟烨问：“你怎么进来了？”
卧室门没锁。他只是好奇元玉为什么进来，又为什么站这里。
元玉道：“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过来告诉你，但你在睡觉。”
钟烨从床上下到地上：“什么事？你在这站了多久？”
“没站多久。”元玉道，“我想说，小黑可能是鬼。”
他这一说话，钟烨才发现入睡前蹲在床下的小黑不见了，只剩小花把几只黑魍魉圈在怀里当抱枕靠着，黑魍魉毛茸茸的面部写满生无可恋。
“它不在这里。我刚才去客厅，看见它蹲在窗户上，吸收月光里的灵气。”
钟烨一愣。
吸取月光里的灵力，用来增强自身的实力，这是极为常见的手段，元玉之前疗伤也经常使用，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小黑经过净化，理应蜕变为一只完完全全的普通黑猫了，不该具有鬼气或灵力这种东西。
难道是净化不彻底？
不该啊，小黑原身的鬼实力一般，只是性格暴戾些，净化阵效果强劲，按说不会出差错。
“我去看看。”
钟烨踩着拖鞋，途径他身边时，忽然停住，怀疑道：“你是元玉吧？”
“我为什么不是？”
元玉的声音非常困惑。
钟烨索性往墙边一靠，抱臂看他：“我觉得，以你的性子，应该直接把我喊起来才对，而不是在旁边等。”
元玉扭头就走。
尾巴很不客气地抽上他的腿。
“哦没事了。”
钟烨跟着他后面出去，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小花响亮地喵了一声，率先三两步跨过去，爪子差点踩到某只黑团团，它走到门口，站定，回头摆动尾巴，示意跟上，黑魍魉们垂头丧气地蹭过去，一只接一只，远远看去像一根爬行的巨大黑毛尾巴。
进了客厅，钟烨一眼看见，小黑沐浴在清透的月光下，黑毛笼罩着淡淡的月光。有微小到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白色光点，漂浮在它周围，缓慢地渗入茂盛的毛发之中。
它肯定听到声音了，耳朵有明显向后转的动作，但身子如水泥灌注，一动不动，钟烨快步上前，上手将虎口卡在它两条前腿下，直接抱下来，小黑反应极其剧烈，脚爪刚离开地面就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挣动身体，好像身后的不是主人而是索命的仇敌。
钟烨把它悬在空中，拉成好长一条，小黑踢动后腿，竭力挣扎，嘴中发出粗哑的嚎叫，一听就知道骂得很脏，钟烨无奈道：“干什么干什么，怎么还想咬我。”
因为深夜寂静，小黑的嘶吼太过于突兀，钟烨生怕一会儿哪个被吵醒的邻居来敲自家门，只好把它放下来，小黑四脚刚刚落地，像一根弹簧般瞬间起跳，尖牙利爪冲着钟烨脸上招呼过去。
一击扑了个空，还呲牙咧嘴，气势一点不减，趁他注意力都集中在钟烨身上，元玉猛然出手，一把揪住它后颈皮提起来，它毕竟还是忌惮神兽的，没在挣扎，皮毛乍起，通体油亮，指甲从爪鞘中露出。
两人都清楚地看见，小黑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诡异的凶煞红光。
它虽然平时性子傲，看谁都不顺眼，谁也懒得搭理，但没如此暴怒，更没这么有攻击性过，钟烨意识到了什么：“我靠，这是被什么玩意上身了。”
小黑依旧怒目圆睁，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透露着不亲近不改正不合作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