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玉稍微用力揪了下它的颈皮,强劲的灵力灌入小黑的四体百骸,那双黑里发红的眼睛立即呆滞了,毛发间果然逸散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十分惶恐似的,往四面八方逃窜。
自然是逃不掉的。
黑气被困在钟烨随手设的法阵里,上上下下地游动,如同寻找出口的蛇,没过一会儿就缓缓消散,阵法光芒随之暗淡;小黑似乎虚脱了,四肢软绵绵地垂下,眼睛半睁。
元玉调整姿势,把它抱在怀里,小黑细长的尾巴从他胳膊和胸膛间的空隙垂下,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钟烨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小黑那对绒绒耳朵,后者精疲力尽,软成一滩水,头也不抬。
他将手指移到眼前,看着指尖带起的一缕黑气。
奇怪。
明明有鬼气,他却感知不到小黑身上有具体的鬼附着。那些鬼气,好像从小黑骨子里渗出,和它本体同在,但小黑又绝不可能是鬼魂。这互相矛盾。
钟烨一时一头雾水。
他从元玉怀里把小黑抱出来,尽量动作轻柔地检查它身子每一处——没有伤口,没有血迹,没有一切可以招惹到野鬼的痕迹。
那它到底是不是鬼?
“喵。”
回头见小花蹲在墙角处,旁边是彼此挤靠的黑魍魉们,乍一看像个黑土堆,眨动着红眼睛看着二人。刚才的情景,它们都看在眼里。
小花跳上床铺,努力直起上身想用鼻子去嗅闻小黑,钟烨怕它受感染,赶紧移开了。小花瞬间恹恹,垂下尾巴,委屈地喵喵叫。
“先走,听话。”
被钟烨劝了两句,低头离开了。
一只黑魍魉忽然蹦了蹦,不知道从哪个部分发出叽叽咕咕的咕哝声。
元玉道:“什么。”
语气不像询问,而像是确认某种不可置信的信息。
“它说什么?”
元玉收回视线:“它说,早就想问了,为什么我们会在家里养一只黑魍魉。”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说的是谁,毋庸置疑。
钟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小黑,竟然是黑魍魉?
他家里一直养着一只黑魍魉?
他记忆中,小黑生前遭遇飞来横祸,死无全尸,由此怨气极大,攻击性也强,有作恶之心,但还没来得及施行就撞见了自己。这经历跟黑魍魉扯不上半点关系。
再说,黑魍魉本质也是鬼怪,能被净化阵净化,照样没理由存活到现在。可它们基本不可能认错同伴。
黑魍魉又叽咕几句,元玉翻译道:“它说,这个黑乎乎的家伙一开始还不算是它们的同伴,但现在是了。”
这句话的意思或许可以理解为:以前小黑是一只不完全的黑魍魉,现在是完全体。
钟烨想了片刻:“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当时小黑怨气特别大,大到不正常,鬼气也有点乱,但我没多想,现在想来,他极可能是被哪只黑魍魉害死的。成鬼后把它吞了。”
元玉点头。
“净化阵只净化了它作为恶鬼的部分,剩下那一点没消化完的黑魍魉留下来了。本来没事的,那点时间长了自会消散,可现在家里来了一群,受同类相吸影响,不仅没消散,反而占据主体了。”
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家里的动物和新来的黑魍魉都不招惹小黑。前者是因为不敢,后者是因为善待同类。
小黑的身份问题暂时解决了。新问题是,怎么处理它?
净化阵不对净化成的动物起作用,哪怕鬼气尚未清除干净。
…那,打散?
钟烨盯着怀里难得温驯的黑猫,它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被裁判,半张脸挤在他臂弯,眯着眼睛,如同熟睡。他不禁有些犹豫。
但很快凝住心神,伸手去摸客厅挂着的木剑。
他的手被轻轻压住了。
熟悉的温凉。
元玉靠到他身前,垂下眼帘,曲起手肘,动作缓慢而坚定地把小黑抱回自己怀里。
意思很明确。
钟烨愣了一秒才合拢双臂,抱臂而立道:“你确定要留着?”
“它没干过坏事。”
元玉的声音轻轻的,散布在溶溶月色下,宛如流动的溪水。
钟烨道:“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威胁。”
元玉抬眸:“我的存在也是威胁。”
他背对着窗户,神情平淡,脸部轮廓被月光笼罩,几乎透明。本来是个不怎么笑的人,此刻唇角却保持着柔和的弧度,给人的感觉却又像即将发出叹息。冰蓝色微凉的眼底映出钟烨的身影。
两人的对话声音都低,仿佛怕惊醒这深夜中沉睡的怪物,这句末了,陷入长久的寂静。
沉默间,钟烨感觉一股潮水冲上心头,潮水好似也在无声地叹息。它们像风一样退去。
最终他让步了:“好。”
用力闭了闭眼睛:“我出去一下。”
漆黑的楼道里,刻意放轻的开关门声和脚步声没能引亮感应灯,邻居家的猫眼里也是一片黑暗,今晚气温较低,他出来时没穿外套,身感有些凉意,但不想回去拿,一步步走到了一楼平台,放眼望去,对面居民楼只亮了寥寥几户。
深夜的小区如此安静,昏黄的路灯映照出无人的街道,给草木笼上浓重的阴影。这个世界在白日耗费了太多精力,就在夜晚寂寂沉睡。
他将胳膊撑在平台上,有凉风吹过脸颊和额发。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心里又开始糟乱如麻。
真是奇怪,他以前明明不是爱胡思乱想的性格。没有隔夜仇,有仇要么直接翻过不计,要么当场就报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更是从不往脑子里塞。
也许最近糟心事实在太多了,自己的,别人的,家族的,外界的,各种方面,各种角度,彼此勾络连接,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把他兜头罩住,好不容易剪开一角,断口处却立即滋生出更多蛛丝,惹人心烦,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他自认为不是悲观的人,坚信目前隐埋的真相早晚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让他感到心乱的是自己。
元玉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短短几秒的沉默中,他脑子里想过很多很多。
天师教给他的正统思想,对待鬼魂就该速战速决,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它们邪恶而危险,但凡留下,必会祸乱人间。很小的时候,他亲眼见过一个长辈打散一个很弱小的新鬼,那鬼太懵懂了,遇见如此强大的敌人,站在原地跑都不知道跑,钟烨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冲他招了招手,新鬼冲他回过头,眼神对上的瞬间,被身后的利剑穿透胸腔。到死眼神都是懵懂的。
钟烨渐渐长大了。
他和同龄伙伴的观念产生偏差,他总是觉得,应该给那些尚未作恶的鬼怪一个机会。
没有人嘲笑他,但都不支持他。确实,某种意义上,这种想法太过于天真、幼稚、离经叛道,而且无法实现。
于是,十七岁那年,他自己研究出了净化阵法。
平心而论,过程并不繁杂,哪怕把他换成一个天赋平平的天师,也能研究出来,只是时间会拉长。之前一直没有产生的原因应该是从来没有天师会想去救下鬼怪。
依旧没有人嘲笑他,也不支持他。
这项法术真正开始发挥作用,是在离开沧古山祖宅后。
出来这几年,他以为自己没有变,但就在刚才,他在沉默中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想打散小黑?
一个由于形态不完整,连普通黑魍魉实力都达不到的家伙,堪称无害,他为什么会动打散它的想法?
如果只是想找一个理由,其实很好找,完全可以说,黑魍魉性子戏谑,爱捉弄恶作剧,仍在某些人群存在潜在威胁,理应剿灭。但他总是在想,如果换了以前的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如果元玉遇见的不是以前的自己而是现在的自己,他会不会抱着同样的心理,将其斩立决?毕竟,一只流落神兽的威胁,比千百只黑魍魉加起来还多得多。
他好像,正在变成家族里的传统天师。
其实细想,哪怕真变了,也没什么不好,这样能成为一名更合格也更优秀的天师,更符合家族祖训。
但正是因为没有什么不好,才让他更加矛盾。他有些弄不清自己的定位了。
人的进步是在对自我的不断否定中达成的,反复看向过去,将过去和现在比较只会造成内耗,导致裹足不前,甚至后退。他无比清楚这一点,但清楚和做到又是两回事。
风很冷。
这二十年的一切在眼前回溯,像滚动的滔滔河水,仿佛能感受到冰凉的水滴溅在脸上。这股河水逐渐变淡,和漆黑的夜幕融为一体,重归寂静。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镇定了一下心神。不管怎么样,先做下去吧。
胳膊压得有些发麻,他一边活动着,一边转过身子。
元玉站在楼梯的尽头,安静地望着他。
不知站了多久。
浓重的阴影中,他的白衣格外显眼。
钟烨怔了一下:“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冷。”
元玉道:“我以为你要去死。”
“...嗯?”
“我前几天看到一则故事,人在生气时情绪激动,容易做出一些漠视自己或他人生命的行为。所以,”元玉用一种极其纯粹的疑问语调问道,“你在生气吗?”
钟烨露出一点笑意:“没有,我哪会生你气。”
走近了才看见他一手横在胸前,胳膊上搭了一件外套,元玉把外套递给他。
钟烨再次真真切切地愣了一下。
龙极度耐寒,对外界气温降低很不敏感,零度和负二十度对其而言没太大区别,自然更不清楚温度对人体的影响。钟烨承认自己有点惊喜,笑道:“怎么想到给我拿衣服的?”
元玉歪了歪头:“我看书上说,人体舒适温度是18~25℃,但现在只有2℃。我觉得你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