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河畔的暮色如同被揉碎的铁锈红,顺着彩绘玻璃的纹路缓缓流淌,在深褐色胡桃木地面上织出一片斑驳。阶梯教室里经久不息的掌声终于落下,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仍像塞纳河的浪花,一阵又一阵拍打着每个人的心。这场跨越万里精心筹备的文化盛宴,以远超预期的热烈,终于在巴黎学术殿堂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当最后一道掌声消散,我瞥见海天被如潮的学生挤到墙角。日本语系的学生举着从唐人街古董店淘来的狼毫笔,在人群外不住踮脚,用生硬却热切的中文喊着:“章先生!书法展示千万不能食言!”人群中,扎着双马尾的女生护着怀中的洒金宣纸,纸角已经被挤得发皱,那是她特意为目睹书法风采准备的。
贵宾席上,中国使馆文化参赞快步迎上来,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苏教授,这堂课堪称文化传播的教科书!将存在主义与‘天人合一’的跨界阐释,配合双重视觉艺术的现场演绎,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热血沸腾!”他翻开皮质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课程亮点,“使馆计划以这堂课为蓝本,在巴黎市政厅举办系列文化沙龙,务必请二位担任主讲!”
巴黎汉学家雷诺教授颤抖着嘴唇,白发在黄铜吊灯下微微发亮:“我钻研中国诗学四十年,今天才算真正摸到‘意境’的门道。”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海天留在黑板上的粉笔山水,“这样把学术讲活,与艺术融合的课,是塞纳河畔最美的文化交响!”
突然,人群中传来翡翠扳指急切的叩击声。皮埃尔主任涨红着脸从人堆里挤出来,西装领口歪斜却难掩兴奋:“快来看!”他拽着我们挤到讲台边,只见学生们自发举起相机,将海天和他即兴创作的水彩画围在中央。明灭交错的闪光里,画中燃烧的落日仿佛要冲破纸面。后排几个男生举着笨重的摄像机,镜头上的红色指示灯亮着——这是学院新买的设备,此刻正记录着这场文化狂欢。
待人群稍稍安定,海天从画筒中抽出裹着棉绸的长卷,工笔画特有的熟宣纸质地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捏着画轴两端,手腕轻转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图景如月光般倾泻开来,松针仿佛还凝着苏州园林拂晓的露珠。而那幅尚未干透的油画仍静置在画架上,表面覆着防尘布。海天抱歉地看向众人:“这幅油画还需些时日才能完全干燥固定,待它真正完成,想必会与工笔画形成更奇妙的对话。”说罢,他将工笔画轻轻递向皮埃尔主任,“这两幅画便赠予学院,也算是中法文化交流的小小见证。”
暮色完全漫过教室时,我才注意到角落那两台静静运转的摄像机。皮埃尔主任狡黠地眨眼,镜片后的目光闪着得意:“从策划这堂课起,我就知道它会载入学院史册!等录像送到欧洲各汉学机构,整个巴黎都会听见东方语言学院的中国声音!”
话音未落,婉清忽然指着窗外轻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暮色中的塞纳河上,一艘装饰着红灯笼的游船正缓缓驶过。甲板上,华人同胞们将鞭炮悬挂在桅杆,点点火星迸溅,爆竹声虽隔着层层街区与河面,却仍像顽皮的精灵,顺着塞纳河的河道蜿蜒飘来。那跳跃的声响混着教室残留的墨香,为巴黎的冬夜注入一抹灵动的东方韵律。
海天望着河面上的热闹景象,眼眸泛起微光,忽地笑道:“打小儿在山塘街住,开门就是河。小时候过年,那爆竹声啊,就像顺着河水淌,从这头响到那头。”他的声音浸着怀念,可目光一转,又被眼前塞纳河畔的景象吸引,“真没想到,在巴黎这塞纳河边,也能寻到这般熟悉的年味。”
一阵悠扬的手风琴声从街头飘进教室,和着塞纳河的水波声,与室内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交织成曲。那熟悉的旋律似乎是《在巴黎的天空下》,却又混着些中国小调的婉转,正如同眼前中西交融的场景,和谐又奇妙。街边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洒在河面,映得游船的灯笼愈发鲜艳,也为这场文化交流的初章,添上了一层朦胧而温暖的滤镜。
直到教室的人群渐渐散净,我才发现在贵宾席上,居然还有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留在那里。他身形瘦削,脊背微微弯曲,仿佛承载着岁月的厚重。身着一件略显陈旧的粗呢外套,纹理间藏着时光的褶皱,内搭一件洗得泛白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透出几分随性。他的头发稀疏且花白,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黯淡,似是被岁月的霜雪浸染。脸上刻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如同一幅古老的地图,记录着往昔的风雨历程。那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睛却依然明亮,目光沉静深邃,似藏着无尽的思索与洞察。高挺却略显沧桑的鼻梁下,嘴唇紧闭,线条坚毅,透露出一种历经世事的沉稳与内敛。
看到我诧异的目光,老者微微欠身,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他缓缓起身,步伐虽有些迟缓,却不失稳重。走到我面前,他伸出一只略显干枯却温暖的手,声音低沉而有力:“苏教授,久仰大名。五年前我访华,不巧您赴美讲学,遗憾缘悭一面。今日有幸得见您课堂上的风采,从教三十余载,这般精彩绝伦、直击人心的文化交融之课,我还是头一回见。”
正说着,皮埃尔主任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抬手做了个介绍的手势,用洪亮的声音说:“苏教授,这位就是法兰西学院的汉学教授,大名鼎鼎的汉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谢和耐先生。”
我和海天瞬间怔住,对视时眼底都翻涌着惊涛骇浪。在国际汉学界,谢和耐先生的名字早已镌刻成一座丰碑——执掌法国汉学研究近三十年,他的著作如同连通东西方文明的桥梁,从敦煌残卷的考据到宋代社会的解构,每个领域都留下了开拓性的足迹。此刻望着眼前这位身形清瘦的老者,恍然惊觉那些泛黄书页上的铅字,竟与现实中温和微笑的面容重叠。
我下意识挺直脊背,掌心沁着薄汗却仍用力握住他的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谢和耐先生!您的《中国社会史》《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是我案头的必读书目,那些对宋代市民生活的细腻还原,对中国哲学思维的深刻剖析,至今仍是启发我研究的明灯。真不敢相信能在巴黎的课堂上见到您,更没想到您竟全程聆听!您的学术成就不仅是汉学界的瑰宝,更是我们这代学者前行的方向标!”
海天平日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也泛起罕见的涟漪。他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时皮鞋与地板相触的声响都比往常重了几分。“谢和耐先生,久仰您的大名。”他的声线依旧平稳,却不自觉地放慢了语速,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在北大整理您《中国社会史》的法译汉版本时,那些对唐宋商业变革的独到见解,常让我在图书馆待到闭馆。”他微微颔首,唇角扬起的弧度带着克制的敬意,“能得到您的关注,是对我们最大的鼓励。”说罢,他笔直的脊背弯成谦逊的弧度,垂落的额发遮住了眼底尚未平复的波澜。
谢和耐先生微微颔首,银丝眼镜下的目光温润谦和,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苏教授,章先生,不必多礼。”他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醇厚,抬手轻抚过身旁木质座椅的纹路,“其实我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学生,当年常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靠着煤油灯啃《史记》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
他望向黑板上尚未擦去的粉笔山水,眼中泛起追忆的柔光:“如今重回故地,能听到这般别开生面、充满东方智慧的课程,看着你们用艺术与哲思架起文化桥梁,倒让我想起青年时第一次读懂‘大漠孤烟’时的震撼。这堂课里的每一处巧思,都像极了塞纳河畔新生的春柳,柔韧又充满生命力。”
“是啊!”皮埃尔主任轻轻摇头,眼中满是感慨,“苏教授与章先生的配合,恰似中国古画中的留白与浓墨,看似独立成趣,实则浑然天成。”他忽而挺直腰板,郑重地向我们欠身致意,翡翠扳指在灯光下闪过温润的光泽,“请二位务必原谅我先前的冒昧。卢卡斯向我讲述那段往事时,我才惊觉自己竟如此迟钝——血缘或许能丈量骨肉亲疏,却永远无法定义灵魂间的共鸣。”
他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流转,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悔与欣慰:“今日课堂上,你们一个引经据典,一个挥毫泼墨,那些跨越语言的默契应答,那些无需言语的眼神交汇,分明是比血脉更深刻的羁绊。这世间的亲缘又何止一种?你们用行动诠释了何为‘心有灵犀’,让我这把老骨头也开了眼界。”
话音刚落,谢和耐先生抬手虚按,温和地笑道:“皮埃尔,这样的形容倒有些片面了。”他推了推银丝眼镜,目光在海天和我之间从容扫过,“章先生在阐释诗歌意境时,信手拈来波德莱尔的象征主义与宋代文人画的通感;苏教授解读山水诗中的哲学,又巧妙融入笛卡尔的思辨逻辑。他们二人早已将中法文化的精髓揉碎重塑,哪里还分什么笔墨与典籍?这才是真正的文化交融。”
说罢,谢和耐先生将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转向海天,枯瘦的手指轻轻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放大镜般专注而锐利。他摩挲着座椅扶手上的雕花纹路,苍老却沉稳的声音里带着学者特有的审慎与探究:“章先生,恕我冒昧,您在比较文学领域的造诣,应当远超外界所知吧?”
他从外套内袋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动作间带着老派学者的优雅。“课前听闻您在《Comparative Literature》上发表过论文,便知您绝非寻常。”镜片重新架回鼻梁的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可直到方才课堂上,您将波德莱尔与杜甫并置,用法兰西浪漫主义的雄浑笔触,解构中国山水诗中的留白意境,观点中明显带着比较文学的独特视角。这般信手拈来的从容,跨越时空的洞见,没把上千本典籍弄懂吃透,没有十年如一日的浸淫,如何能做到?”
老人忽然压低声音,枯瘦的食指无意识轻叩座椅扶手:“更令我惊讶的是,您引用的《19世纪法国诗人论自然》,那本仅在国家图书馆地下书库允许闭门查阅的珍贵文献。”他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却噙着赞许的笑意,“章先生,您究竟在这些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倾注了多少心血?”
我与海天对视一眼,喉间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叹。谢和耐先生镜片后的目光,竟比显微镜还要锐利三分——不过一堂课的功夫,他不仅看穿了海天横跨中外的海量阅读储备,更精准捕捉到那些藏在引用里的“学术密码”:从北大比较文学研究所的理论积淀,到法国国家图书馆地下书库中那些严禁外借的孤本典籍,每一处隐晦的知识脉络,都逃不过这位汉学泰斗的眼睛。一旁的皮埃尔主任却忍不住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因笑意堆叠成褶,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谢和耐先生的肩膀:“老友,章先生或许有着常人难及的天赋,但您这‘十年浸淫’的论断可要落空了!”他转头朝海天眨了眨眼,语调带着几分调侃,“这位了不起的年轻人还未满二十一岁,总不至于牙牙学语时就捧着《Comparative Literature》啃读吧?据我所知,中国大规模开展比较文学研究,也不过是近五年的事。”说罢,他又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皮埃尔主任的调侃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引得满室笑声涟漪。谢和耐先生摘下金丝眼镜,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擦拭眼角,连严肃的面容都被笑意软化;我忍俊不禁,用指节抵着唇边轻咳,试图压下上扬的嘴角。海天倒是从容,他抬手抹了把头发,指尖在发梢短暂停顿,随后自然垂落,语气平稳中带着几分谦逊:“其实全靠乐黛云老师垂青栽培。”说到恩师,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而明亮,“前年刚加入北大比较文学研究所做见习研究员才两个月,就有幸被乐老师带去巴黎第一大学交流。”他的声音不自觉带了温度,“那一个月,我几乎把自己钉在了国家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室,每天天不亮就排队,闭馆后才踩着路灯回住处。”海天摩挲着掌心,笑容里藏着几分隐秘的骄傲,“那些禁止外借的孤本善本,我就逐页精读,连批注的边角都不放过。可能是读得太入迷,那个老年管理员总笑我是‘住在书堆里的人’。” 这番话落,他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后颈,“大概正是那时攒下的‘墨水’,才让今天的课堂不至于捉襟见肘。”
我望着海天,眼底漾开欣慰的笑意,抬手虚点向他:“这孩子打小记性就好,书香门第的熏陶更是让他起步早。虽说牙牙学语时没捧着《Comparative Literature》,可《The Canterbury Tales》的中古英语韵律、亚里士多德《Poetics》的诗学思辨,还有康德《Critique of Pure Reason》的哲学锋芒,早就在他心里种下了跨文化研究的种子。孔孟老庄那些经史子集作为启蒙书籍,更是滋养了他的东方底蕴。”
话音未落,周围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