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宣纸,将青砖灰瓦的胡同染成朦胧的剪影。黑色SUV碾过杨树落下的枯叶,在第三户敞着朱漆大门的院落前戛然而止。
贺砚南推开车门,踏出的瞬间,便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有一道道如针般绵密的目光,纷纷朝着何守中那辆造型夸张的SUV投来。在这略显古朴的胡同里,那辆SUV显得格格不入,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何守中不以为意,只是嘴角噙着一抹和气的笑,而后吩咐司机从后备箱取出大大小小包装精美的礼品,一行人朝着院内走去。
贺砚南拖着行李箱缀在后面,目光掠过门廊下挂着的老式铜铃,铃舌上还沾着新结的蛛网。
眼前的景象与他印象中的截然不同,这户人家和周围的房子比邻而居,房屋规模相差无几,但仔细端详,便能发现其装修风格简约质朴,没有过多的雕琢。院子宽敞开阔,即便院子里养了许多花花草草,仍留出了大片的活动空间,微风拂过,花草轻轻摇曳,似在欢迎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么快啊,何老弟~”
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从院子深处悠悠传来,带着几分爽朗与热情。贺砚南闻声,立刻停下打量的目光,抬头看向台阶之上正快步朝他们走来的中年男人,脸上绽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脆生生地叫了句:“林叔叔好。”
此人便是这栋房子的男主人——林爱彬。
何守中满脸笑意,大步上前,张开双臂给了林爱彬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那股热络劲儿仿佛时光从未在他们之间留下痕迹:“林队长,都快十年没见面了,你还是那么年轻啊!”
“哎,这几年是大不如前喽,一线都快干不动了。”林爱彬笑着回应,目光带着几分迟疑,缓缓投向贺砚南,“这个就是……”
贺砚南落落大方,上前一步自我介绍道:“叔叔好,我是贺砚南,您叫我砚南就行。”
“啧。”何守中看着贺砚南,眼中满是欢喜,伸手随意地扒拉了一把贺砚南那头有些凌乱的头发,补充道,“叫砚南多生分,我们家里都叫他南南,队长你也这么叫。”
林爱彬闻言,笑得愈发亲切,高声应了句“哎”,眼角笑起来的细纹里藏着岁月的故事。
不知为何,贺砚南看着林爱彬的眼睛,莫名觉得熟悉,可仔细回想,自己明明从未见过舅舅这位十几年前的战友。
“走走走,我们进屋聊,里面开着空调,凉快。”林爱彬热情地招呼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来之前,贺砚南的父母和何守中就已经和他讲过林家的情况。林爱彬曾与他舅舅何守中年轻时一同服兵役,同为战友,退伍后,何守中投身商海,而林爱彬则回到家乡,加入了当地的消防部队,这一干就是二十年,期间还凭借出色的表现荣获了市里多个模范人物奖项。至于林爱彬的妻子——赵慧琳,家里人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她是一位景区的讲解员,同时也从事文物保护相关工作。
总之,家里人传递给贺砚南的信息就是,这户人家品行端正,又是熟人,他借住在这里,不会吃苦受罪。
贺砚南一哂,思绪万千,脑海里则开始想怎么度过接下来的一年——当成度假还是好好学习备战高考?
此时,何守中和林爱彬已然沉浸在多年未见的热络交谈中,言语间满是对往昔岁月的怀念与感慨。贺砚南插不上话,眼神不经意间游移,被客厅墙上一幅巨大的全家福吸引住了目光。
那幅全家福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想不注意到都难。贺砚南首先看到的是身着军装的林爱彬,身姿笔挺,眼神坚毅,浑身散发着军人特有的英气。身边一头卷发的赵慧琳,侧着头温柔地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照片里的两人比现在更显年轻,脸上洋溢着幸福甜蜜的笑容。在这对恩爱的夫妻面前,站着一个小男孩。贺砚南根据父母之前所说,大致估算了一下年龄,猜测这应该就是赵慧琳和林爱彬唯一的儿子。
贺砚南本想移开目光,可他越看那个小男孩的脸,越觉得眼熟。小男孩剃着一头利落的板寸,大约十二岁左右,五官还带着青涩与稚气,脸上肉嘟嘟的,显得十分可爱。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明亮而有神,贺砚南看着看着,脑海中竟莫名浮现出刚才在便利店见到的那个奇怪少年的模样。
“爸,妈,家里来人了——”就在这时,一道男声由远及近传来,伴随着轻快又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双手轻轻推开了客厅的竹帘。贺砚南抬眸望去,当看到那张刚刚才见过的脸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刹那间,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赵慧琳听到儿子回来的声音,急忙从厨房跑出来,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连忙上前将袋子接过来,嘴里念叨着:“怎么去了这么久,就等你这俩鸡蛋呢,这是去国外买的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身上。林爱彬摆了摆手,示意儿子走过来,一边对着何守中介绍道:“这就是林招星,我儿子。”
“一表人才啊,像你!”何守中满脸慈爱地看着林招星,眼神里满是赞赏。
“嗐,”林爱彬笑得眼睛眯成了缝,“亲戚们都说像慧琳多一点,我倒是希望他像我,你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贺砚南在心里默默将“林招星”这个名字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和眼前的少年十分契合。可他分明看到,林招星看到他时,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林招星面对何守中的时候,乖巧地叫了声“何叔叔好”,但那眼神自始至终都没再落到贺砚南身上。
“这个是——”何守中见此,伸手轻轻掐了一把一旁不为所动的大外甥,示意他介绍一下自己。
贺砚南不着痕迹地错开何守中的手,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从容地回道:“我刚刚见过林——他。”
话出口的瞬间,贺砚南才发现自己舌头竟打了个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太习惯说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名。
“见过,你什么时候见过?”何守中满脸疑惑。
“就刚刚我去超市的时候,我手机……没电了,还是他帮我付的钱。”说完,贺砚南朝林招星礼貌地投去一个眼神。
“举手之劳。”林招星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看似客气疏离的笑意,可在贺砚南眼里,这笑意却带着几分虚假。
就刚刚那一眼对视,贺砚南分明看到林招星看见他时,表情瞬间凝滞了一下,可现在又摆出这么一副疏离的样子,显然是在刻意和他保持距离——虽说两人的关系根本就不近。
贺砚南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总觉得林招星好像做贼心虚。毕竟,他现在笑着和何守中寒暄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标准的好学生,可谁能想到,之前在便利店……
想到这,贺砚南瞟了一眼林招星空着的手,他之前拿着的东西此刻早已不见踪影,说不定早就藏起来了。
一场以叙旧为主题的晚餐很快就开始了。林家的餐厅和厨房仅隔着一道门,两个空间各有一扇巨大的窗户。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外不远处杨树的缝隙,细碎地洒落在餐桌上,光影摇曳,宛如正在上演一场梦幻的皮影戏。
因为父母从商的缘故,贺砚南从小参加过不少聚会。以往,每次父母带着他去,大人们的谈话总会不经意间扯到他身上。可今天却有些奇怪,三位大人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对两个沉默不语的后辈只字不提。
贺砚南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看似心不在焉的林招星,心里莫名涌起一阵烦躁。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窗边的夕阳渐渐西下,天边的晚霞慢慢褪去色彩,取而代之的是一轮不算明亮的月光。好在小镇上灯火通明,弥补了月光的黯淡。何守中见一切安排妥当,这才恋恋不舍地重新坐进那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SUV,沿着原路缓缓返回。
贺砚南望着汽车离去的尾灯,心中某个角落仿佛突然空了一块。
林爱彬和赵慧琳对贺砚南的热情似乎有些超乎寻常。或许是贺砚南从未见识过北方人的热情好客,两位长辈一声声念叨着让他千万别见外,在这个家里随意走动就行,有任何困难都可以跟他们说。
贺砚南脸上的笑容都快僵了,回到给他安排的卧室,卸下所有防备,重重地把自己扔到床上。余光瞥见放在床侧的手机,他叹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找到充电器插上,给手机充上电。
他心里默默祈祷,但愿手机只是没电了,毕竟外观看起来完好无损。
一秒,两秒……
“当啷——”
寂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重物跌落的闷响,在这安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贺砚南脊背猛地一僵,紧接着,又听到一阵拖鞋趿拉的声音,似乎有人把掉落的重物捡了起来。
贺砚南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依旧黑屏的手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招星就住在他隔壁。也不怪他消息滞后,晚饭过后,林招星一句“我吃饱了”,便如一阵风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赵慧琳和林爱彬也像是忘了这回事,自始至终都没提过。
正常情况下,家里住进来一个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同龄人,长辈们不都应该想法子撮合两人好好相处吗?难道这一家人的相处模式就是这个样子?
贺砚南无奈地耸了耸肩,低头又按了一下手机开机键,尝试了几次,手机依旧毫无反应,他最终只能选择放弃。
反正他也很久没用手机了,有没有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但关键是贺砚南想到他那皱眉苦脸的父母,还是决定得找个时机把手机修一下,省的二老担心。
可更关键的问题来了……贺砚南像是突然被点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这才意识到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他,没,现金!
以他对何守中以及父母的了解,他们肯定把钱都转到手机账户里。一想到这,贺砚南只觉得头疼的要命,谁能想到,自己出来换个环境,竟然在现代社会“失联”了,还身无分文。
十七岁的贺砚南,生平第一次对生活的艰难有了切身体会。
林家住在小巷的尽头,房子后面没有紧邻街道,所以一入夜,周围便安静得可怕。贺砚南虽说心里还在为未来一年的金钱问题发愁,但这位大少爷显然也没把这事儿太放在心上。完成一系列睡前准备工作后,他便安然入睡,呼吸平稳,神色安详。
——直到,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细微却又清晰的震动声,瞬间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贺砚南被吓得浑身冷汗直冒,他清楚地记得,赵慧琳之前和他说过,他们老两口并不住在里屋的新房,而是喜欢住在院子里的另一间小屋。
这栋房子,只有一楼装修过,二楼还是毛坯房。可现在,大晚上的,毛坯房里怎么会有异响?甚至,他还能隐隐听到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在上面来回走动。
贺砚南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运动手环——3:08,好家伙,这可不正是贼寇出没的好时候吗?
他轻手轻脚地开了灯,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走到隔壁房间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伸手敲门。
毕竟,在明知道对方不太待见自己的情况下,入住人家第一天就因为一个猜测去打扰人家清梦,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于是,贺砚南收回手,屏气敛息,蹑手蹑脚地踩着二楼的台阶,缓缓朝着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