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招星的语气听起来格外轻松,仿佛那段过往的故事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他早已潇洒地从中走出。
然而,贺砚南却敏锐地捕捉到林招星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细微破绽——他微微颤抖且带着无措的眼神,不自觉握紧的拳头,以及此刻在自己掌心之中,透着丝丝凉意的手指。这些细节无一不在向贺砚南诉说,一年前的那个林招星,只是被他用强硬又冰冷的态度强行压在了心底深处。
那件事,就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了林招星的心里,无论他表面表现得多么满不在乎,那份早已刻进生命里的应激反应,却如影随形,始终消磨不掉。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它总是在不经意间,提醒着林招星它的存在。
贺砚南的目光,仿佛有着实质的重量,总是存在感极强。林招星被这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用力将手从贺砚南手中抽了出来,随后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维持着他们以往习惯保持的距离。
“行了,回去睡吧。”
房间里静谧无声,仿佛时间都凝固了。良久,贺砚南微微动了一下,他轻轻弯了弯唇角,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谢谢你信任我。
林招星的身体猛地一僵,似乎完全没想到贺砚南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便径直转身走出了门。不久之后,贺砚南听到从浴室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
清晨六点,贺砚南被林招星那声极轻的关门声惊醒。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根本就没睡熟。
前半夜,林招星讲述的故事,像一个无形的漩涡,将贺砚南拽进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他每时每刻都恨不得能冲过去,把林招星紧紧地护在怀里,将那些诬陷他的人狠狠教训一顿。而后,不知怎的,梦境的焦点突然落在了一团血腥的尸体上,紧接着,镜头一转,他又被拉入了另一个混沌且黑暗的深渊。
贺砚南对后半夜做的那个梦倒是颇为熟悉,毕竟前前后后做了有一年之久,对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以及结局都了如指掌。在梦中,他就像一个在节假日里混在拥挤人群中,被麻木地推着往前走的游客,身心俱疲地走完了全程,最后平静地睁开了双眼。
贺砚南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鸟儿清脆的叫声,一声又一声。等脑子彻底发动防御机制,将那些杂乱无章、充满痛苦的梦境“废物”清除出去后,他才翻身起床。
自从换了手机,刚来伊城的前俩月贺砚南的这手机过的比谁都消停,可是自从昨天那个电话之后,他就像是打开了禁制一般,一大段消息如病毒一般侵占整个屏幕,贺砚南草草扫了两眼,之后起床干自己的事情。
休息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短暂,而对于贺砚南来说,却又有些百无。因为林招星自从一大早钻进二楼,几乎一整天都没有下来。眼瞅着这个时候,赵慧琳和林爱彬就要回来了。贺砚南正琢磨着该怎么把林招星叫下来,他心里清楚,林招星在自己的私人空间被人打扰时,脾气总是格外难哄,就比如上次他不小心因为那只破旧的咸鱼玩偶跑到隔壁的事情。
当然,今天更让贺砚南在意的是,他极其敏感地察觉到,昨晚林招星对他吐露心扉后,似乎有些后悔了。那个匆匆忙忙躲避话题、转身离去的背影,在贺砚南的脑海中不断闪现。
然而,就在他刚下定决心准备抬脚去二楼把林招星“捞”下来的时候,铝合金大门开锁的声音骤然响起,紧接着,传进来几声赵慧琳热情与人交谈的声音。间或,贺砚南听到了一个熟悉却又带着一丝陌生感的声音。
“辰伊你也是,来阿姨家还拿东西,这可就显得生分啦。”
“我这不是自从搬家后,好久都没来过了嘛。正好老师今天发了作业,我就想着顺便带点笔记给招星看看,虽然他可能也不太用得上。”
“啧,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招星他都一年没上学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诶,南南,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贺砚南十分无语地扫了一眼手里提着水果的宋辰伊,然而在转到赵慧琳面前时,已然换上了满脸笑容:“没啥事了,今早还绕着镇子多跑了两圈呢。”
“你这孩子,也不知道注意点身体。”赵慧琳皱了皱眉,满眼都是关切。之后,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林招星呢,不会又去理发店了吧?”
“理发店?”宋辰伊微微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招星好像不需要剪头发吧。”
“也是,这你还不知道呢。”赵慧琳开始解释,“成州一年前刚从外地回来,就租了个店面,开了理发店和小超市,招星闲着没事就过去帮帮忙什么的。”
宋辰伊眼神中闪过一瞬的空白,随后干笑一声:“哦,没关系……”
“我在这——”
贺砚南早就听到大门打开时二楼传来的响动声,林招星听到声音就下来了,此时正站在他的身后。
“进屋吧,开着空调呢。”林招星说道。他下来得匆忙,裤脚上、衣服下摆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贺砚南侧头看着他浮着一层薄汗的鬓角,以及看向宋辰伊时微微发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有点不爽。
——不是一整天都不下来吗?怎么别人一来就出来了。
“对,赶紧进去吧,辰伊。今天阿姨做饭,你们赶紧进去说说话。”赵慧琳热情地招呼着。
宋辰伊眼睛里满是笑意:“好久都没吃过阿姨做的饭了,那我就不客气,留在这蹭饭啦。”
“跟阿姨还客气啥。”赵慧琳笑着回应。
宋辰伊带笑的眼睛最后落在台阶之上的林招星身上,他举起手里的东西,笑道:“给你专门带了好东西,算是我补给你的生日礼物。”
林招星看了一眼宋辰伊手里提着的包装袋,那包装看起来精致奢华却又透着简约的格调,一看就不是便宜的东西。于是,他轻轻拧了拧眉,想要找个合适的措辞拒绝。
可是宋辰伊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这样,直接抬脚走上前,一把拦住林招星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拉着人往里走:“买都买了,退不了了。你就别推辞啦。”
贺砚南拧着眉,转头看着这两人。宋辰伊的胳膊亲密地搭在林招星的肩膀上,两人身高差不多,这般亲昵的模样,好似真的是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挚友。
贺砚南轻轻呼出一口气,仰头看着不远处飞到巢穴里的麻雀,咬了咬后槽牙,又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是个按摩仪,我给阿姨也买了一套。哦,给你还多买了一套蒸汽眼罩,我看你总是不自觉地揉脖子、揉眼睛,就想着你可能用得上。”宋辰伊絮絮叨叨地将包装一一拆开,抬眼就看到林招星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可别拒绝我啊。”宋辰伊耸了耸肩,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招牌式的笑容,“我爸这几年也是赚了些钱,不然也不会搬到城里。今天我复读,他怕我辛苦,就给了我挺多零用钱的,这都不算什么。我的一份心意,你要是都拒绝,可就太见外了,林招星。”
林招星嘴张了张,各种话语在脑子里转了又转,最后才忍不住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我还没问你,为什么你会复读,不会是——”
“不是因为你!”宋辰伊无所谓地笑了笑,随后直接将林招星按到椅子上,“好了,我先教你怎么用这东西,你就好好享受就行,闭上眼睛。”
“哎,你——”林招星转头想要反抗,但宋辰伊直接双手放到他脸颊两侧,将人给摆正,然后把按摩仪放在林招星的后颈上。
贺砚南闷声不响地帮赵慧琳洗好了菜,本想着坐在客厅看会儿电视,可眼神却总是不受控制地往林招星的房间门瞟。厨房传来赵慧琳切菜的声音,有节奏且平静,可贺砚南心里却烦躁得很。
终于,他忍不住凑到了林招星的房门前。
“唔,疼——”
贺砚南的脚猛地一滞,只听见虚掩着的房间里传出来一声林招星压低了声音、带着些许难耐的声音,这声音让他瞬间大脑空白了一瞬,整个人愣在原地。随即,他的思想不由自主地开上了火车,朝着一个不为人知、满是暧昧的角落疾驰而去。
“怎么会疼呢,很舒服的呀。”
下一秒,宋辰伊带着笑意的声音传了出来,瞬间让贺砚南耳垂上那奇怪的红晕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火急火燎的愤怒。
“嘭——”
房门毫无征兆地被贺砚南一把推开,屋内的两个人同时朝着他看了过来。
贺砚南站的位置逆着光,从客厅投射进来的夕阳,将他立体的眉眼勾勒得有些锋利,以至于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尴尬被巧妙地藏了起来。贺砚南直愣愣地看着宋辰伊放在林招星脖子上的按摩仪,暗暗地磨了磨牙齿。
“怎么了?”林招星不知为何,被贺砚南那双被夕阳照得黑红的眼睛盯着,心里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心虚。于是下一秒,他直接将按摩仪拿了下来。
贺砚南眨了眨眼睛,厌烦地看了一眼宋辰伊:“赵阿姨让我问你想吃什么?”
宋辰伊随意一笑,语气轻松:“阿姨做的我都挺喜欢吃的,都可以。”
贺砚南抱着胳膊,冷哼一声:“一高的假这么好请吗,还是你们高三作业太少,你怎么这么闲?”
宋辰伊顿了顿,自然是从贺砚南这三句连珠炮似的质问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排斥。
但是,他却仿若毫不在意,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笑意,看向林招星:“当然是峰哥批的假,他说招星休息太久了,不能再放假了,就让他提前两天回去。”说到这,宋辰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忽然亮了亮:“小学弟,你不会是想问峰哥对你的态度吧,放心,他没有提你,你还是好好在家休息一周,高二课程又不难,晚点去也没关系。”
贺砚南咬了咬舌尖,只感觉嘴里像喝了口苦涩的茶,涩得烦人。
“小学弟……”贺砚南脸颊微微侧了侧,旋即嗤笑一声。下一秒,他大剌剌地走进屋,一屁股坐在林招星面前的书桌上,视线直直地落到林招星身上。那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让林招星感觉莫名其妙。“哥,我觉得难,那你今晚得帮我补习。”
林招星皱了皱眉,不明白贺砚南哪来的这股子好学心,只能随意地点了点头。
当贺砚南第十次看向时钟时,正在看法制频道的林爱彬终于忍不住开口:“南南,你是有急事吗?”
“没啊。”贺砚南看向林招星紧闭的房门,心里还在想着刚才饭桌上的场景。
宋辰伊一边熟练地给林招星夹菜,一边数落他不爱吃某些菜的小毛病,那亲昵的模样,就像在和自己的女朋友说话似的。而林父林母却满眼都是开心,仿佛对这一幕十分满意。
于是,贺砚南只能强忍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火气,在客厅陪着林爱彬看电视,一直看到了晚上9点,然而林招星的房门看起来依旧毫无动静。
“我突然想起来找哥有点事。”贺砚南猛地站起来,然而就在这时,那扇紧闭了许久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林爱彬也顺手关掉电视,坚持要送宋辰伊回学校。一番折腾之后,这才终于把宋辰伊这个“烦人精”送走了。
于是,整个下午,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林招星扫了一眼穿戴整齐的贺砚南:“赶紧洗漱睡觉去。”
贺砚南眼疾手快,立刻抓住林招星的手。他扫了一眼另一个屋子里正在看电视,等着丈夫回来的赵慧琳,匆匆地将林招星推到正屋的浴室,然后“哐当”一声,将林招星按在了浴室门上。
“我想洗澡。”贺砚南一口气都没喘地说道,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丝别样的光芒,紧紧盯着林招星。
林招星拧了拧眉,视线落到贺砚南的伤口上,刚要开口说话,贺砚南又紧接着说道——
“我今天跑步出了一身汗,下边我自己洗,上面用毛巾擦一擦就行,你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