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陆离便再没见到狰。
而陆离再度见到尘璎，惊诧地发现对方原本两百多小时的冥时，只剩下了八小时。他下工到戏院已是八九点的光景，见尘璎将自己拾掇地端庄利落，吩咐小厮出门。他身披鹤翎，从戏院一路跟随，竟然到了不知山脚下。
古刹钟声，业已子夜。
尘璎下车后步伐轻巧，没多久便来到一处院墙处。一旋身，蹁跹地落在墙头，随即消失在夜色中。陆离心中一动，也翻身而去。
更深夜重，长明寺内几乎再无人走动。长愿桥上，一袭墨绿色的裙子似湖中接天荷叶一般，随风摇曳。而身着长裙的女人，面容娇艳却素净，宛如一朵莲花在暗夜中静默地盛放。
她的长发在脑后妥帖地挽着。抬头眺望，目光温柔，越过湖水，越过层叠的山寺，眼中倒映着渺远处的城市，依然灯火点点，宛若星光。
“陆先生，晚上好啊。”她的声音婉转动听，依然保持向山下眺望的姿势，却不动声色地向着虚空问好。
夜色里，雨亭左侧，陆离摘掉鹤翎，显出身影来，有些意外。尘璎终于侧过头去，俏皮地朝他一笑。
“陆先生不必意外，阿中已经和我言明了你们的身份，提醒我小心。我知道，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吧。”
陆离听到她唤狰的奇异方式，并未揭穿，他拾级而上，缓缓走进雨亭。
“你尚可宽心，还未到时候。”
尘璎眼波流转，将两只手搭在栏杆上，向外探身：“你看，今夜的莲开的真好，可惜，没法同阿中一起观赏这美景了。要说，我同阿中的缘分，便起始于这里呢。”媚眼如丝的眼眸中泛起一丝忧伤，自嘲道，“不过，陆先生应知我罪孽深重得很，怕这缘分，也终究是些有缘无分罢了。”
“既然知晓，又何必……”
女人轻笑起来，忽然用看孩子般的眼神，看着他。
“没想到陆先生行为作风颇为老成，心里却跟个孩子似的。”
“感情若是能被桎梏得，古往今来，就没那么多缠绵悱恻的爱情了。”
“这世间已经存了太多禁锢人的玩意，徒生情爱本就难得，何不肆意妄为因这难得的美好快意一回？”
陆离静静聆听，自觉得出结论。
“因情爱起何不肆意妄为吗？此言差矣，你难道不是借着情爱而肆意吗？你不过是更喜欢自由罢了。”
尘璎低垂眉眼，无辜的很，见陆离并不像其他男人一样，吃这一套，便恶作剧般地哈哈一笑。坦然承认下来。
“我遇到阿中，是我的幸事。阿中有你这般挚友，倒是他的幸事。”
“你知道，像我这般的人，从小被收养，在严苛的训练里活下来。终有一日以为自己可以离开那修罗场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要进入一个更加骇人的修罗场。被操控的人生，从未有过自由可言。所以于我来说，阿中和自由本身，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你不觉是害了他吗？”
“先生何出此言？生命漫长如斯，我自会被时光淡化，总归会再度有人入了他的心。”
“你不曾想，他若是此生只爱你一人该如何？”
“我不曾想！这样可怕的事情，我怎的曾想！”尘璎终于被逼问地急了，口气不复一贯的慢条斯理，激烈起来，复又叹出一口气，稳定下自己的情绪，“罢了，先生也不算污蔑我，反正无私两字和我从无瓜葛。”
陆离也自觉刚刚因为阿狰追问的急了些，失了分寸。心里责怪自己，和一个常人较什么劲。望了一眼她头上悠然转动的冥时，自觉换了一个话题。
“一日不见，尘璎姑娘可又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从小像刍狗一般被养大，我可看不清什么大局。不过幸好，这颗心倒也不算彻底黑了。组织里，肮脏的勾当多的是，我看不惯也并非一两日了。反正也是一具将死之身，何不遂了自己心意，将那些平日里构陷我的，或者心黑到发亮的一起拉到地狱？也算是圆了自己更大的自由。”
说罢，尘璎提起裙角，轻盈地跃上栏杆，平衡能力极好地稳稳站在上面，摆起平日里刀马旦的架势，长叹一句。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她婉转的声音落定，笑意盈盈地欠身回望陆离。有晚风习过，雨亭四角的风铃摇曳，清脆发声。
“不瞒陆先生，我这余命值钱的很，不止是先生，怕是还有两方人马都想拿的紧。这死，终究是难逃的。若被他们捉了，怕是死前难过的很。”她骄傲地嬉笑着说这样一件令人胆战心惊的事，眼睛里的光芒却凌厉盛大，势如破竹，“只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也不由任何人！”
她转过头，继续直面一池荷花，从陆离的角度，只能见她一个侧脸，却看不真切，她眼中的神情，沉静下来，温柔而哀伤。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紧紧地攥在手里，贴近自己的脸庞。
“只是可惜，无法将心中尚且光亮的地方，全然地献给他了。”
陆离却因为她的话，隐隐感觉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陆先生！”她朗声叫到，一扬手将手中物件弹起到空中，投掷给陆离，竟是一枚硬币，“请帮我转交给阿中。”
陆离一抬手，抓住硬币。那女人满意一笑，在陆离悲悯的神情中，再次欠身，随即像一只墨绿色的利剑，坠入湖中，消失在一池接天的莲花中。
只是须臾之间，便人去亭空。陆离的手停在半空中，保持抓住硬币的姿势，他握紧手中的硬币，硌得自己生疼。心里不知何处有些虚浮，只觉得，整件事情里，自己这一晚才意识到完整的原委，似乎有些晚了。
半晌，他收回右手，贴在肩膀，微微伏低肩膀颔首致意。
而后，将手摊在眼前，手心中的那枚硬币异于寻常，被烫去了应有的样式纹路，重新刻上了娟秀的字体，是一句古词。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 - -